当前位置: 猛犸象 > 猛犸象的繁衍 > 一个人第一部第11章到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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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五六年前,还是十年前,顺着东山一中的校门口的路走下去,经过一片菜畦,一个水库,水库上面有个石桥。
那时候,王威就是整天坐在桥边看着桥下的水,也不累,如果手中还是一根芦苇,一节一节的折着,抛到水面上,有时候风一吹,芦苇会吹回到脸上,扎在脸上,痒痒的。
阳光下,这感觉亮堂光明,舒服。
更舒服的是,芦苇一节一节,好象一辈子也折不完。
夏天,每天中午傍晚,三四十个男生在水库里游泳。
虽然每年夏天到来前,校长都要在全校师生大会上有名有姓、忧心忡忡说起水库里又一个男孩子转变成水鬼的老掉牙故事。
可是,夏天一到,三四十个男生不会多也不会少,还在那里。
南方的夏天,热且烫。
上学放学的女生们经过水库的时候都不敢低头看。
男生们看到自己班上的女生,一起喜洋洋地吹起口哨,女生的脚步更快了,踉跄着并温柔地咒骂着。
王威也站在水中,从掌中捧起的河水,折射着阳光。
王威喜欢了她们,喜欢了孪生姐妹中那个老是走在左边老是笑、微笑、抿着嘴笑、大笑、半蹲在地上用手撑着地面上笑的那个。
王威心里说,他就喜欢那一个,哪怕这孪生姐妹再相像,他分别不了,他依旧清楚自己喜欢那一个。
喜欢,就喜欢了。
每天,王威找各种各样的机会看着她们,离她们很远的地方,直到她们中的一个笑了起来,他才开心了放心了她还在。
她不会离开他,王威是那么固执的认为她是他的。
若是她都没有笑,不开心,王威就会在心里咒骂着,咒骂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只咒骂着这世界上,带给她不开心的任何事。
经过了盐管处,经过了4号福安居民小区,经过了老干部局,路两旁是随着她们的脚步和笑声一排排伸展出去的木麻黄。
这是南方的一种树,极易生长,在上世纪五六十代是常见的用来治理水土流失,防止风沙的一种树。
最后,孪生姐妹会在物资局一排矗立成木麻黄一样的两层楼的宿舍的门口停下了脚步。
一个她把书包递给了另一个她,好让自己可以从口袋里掏出钥匙。
门很难开,两个人总要开这道门好久。
这时侯另一个她,就站在一旁不停的说话,说着笑话。
有时候,门从里面开了,她们喊了声妈妈,进去了,门又关了。
她们家的门口有只小猫,懒洋洋,这猫睡着了肚皮翻转过来,尾巴笔直。不睡时眼睛也是眯着的,不停的掏着宿舍前一株叫不上名字的大树的树洞。
物资局宿舍的斜对面,是王威的家,比木麻黄还低的家,家里象地雷一样的放着好多东西——
一台用了八九年的二手的14寸的厦华彩电;
一张老是绊着脚的椅子,椅子上面写着“校产”;
窗台放着一盘吊脚兰。
窗帘是蓝色的,洗的多了,透出了白,风一吹,高高的扬起落下。
王威会坐着窗子旁,电视开着,他看着斜对面的阳台。
偶尔这一对孪生姐妹会出来,在高高的阳台,把一件件刚洗好的衣服挂了出来。
隔那么远,却好象并不能阻碍王威听得见湿衣服被一二再掀动的声音,之后,她们站在阳台上伸懒腰,比身高。
还有一次,王威看见她们互相比试谁的吐口水吐的比较远。
王威幸福地想着,这世界除了他再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情,这是他和她、她们共有共享的秘密了。
王威甚至暴戾的想,如果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情,他有一个杀一个。
王威是多么认真得发誓,象弄丢了《紫霞秘籍》的令狐冲一样。
那时候,金庸的《笑傲江湖》是他看过的为数不多的武侠小说,他是榕树下租书摊子的常客。
也是在那一年,王威把琼瑶全集看完了。
她们有天也知道了他,于是在路上看到他,就笑。
王威很慌张,又高兴。
王威还是坐在窗口下,她在阳台上看见他。
两人相互看了一会儿,她走了。
阳台的门开着。
太阳高高的,他看见门上飞起了一只光光亮亮的蝴蝶,是她辫子上的那只蝴蝶结返照在门楣上,她正趴在门槛处偷看着他。
于是,教师家属大院一楼的王威手上装摸做样的捧起书,捧起一本书。
至于书上写什么,无关紧要,反正一个字只进了眼里,进不到心里,他心里充充满满的全是一个她,爱笑的她。
最是少年心易变。
还是经常在路上碰见,碰见还是笑,她笑的越来越牵强了,后来索性板着脸。
他知道她是她。在心中,她永远是那一只飞在门楣上最漂亮的蝴蝶。
飞走了,有天。
王威又喝了口酒。
他胸中茫茫荡荡着开心和不开心,有了些些的酸,这酸的后面,痛就尾随着,将来未来,怕着这痛的来临,他又满上杯酒。
结局大家都知道,那对孪生姐妹转学了,一桌子的人并没有人知道这对孪生姐妹搬到哪个城市去。
王威站了起来,有点摇晃,他得在酒上来前离开这里。
好久没喝酒,酒后出丑其实是生命力的一种表现,可是他知道自己,现在,是没了这个气力了。
王威看也不敢多看小苹果一眼,编了个借口,转身要跨出这小间的门口。
你在这里,我还想着今天你不来了呢?一只手非常厚道沉重有力的拍在王威的肩膀上。
是柴胡,该死的柴胡。
王威皱了皱眉。
他一口气没忍住,肚子里的东西全被柴胡这一掌拍了出来。
这时候,水谷不能化生精微,王威的肠子与口鼻之间加开了几班特快,酸腐臭秽之物兵分三路涌了出来,全呕吐在了柴胡的胸口上。
王威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推开柴胡回到大街上。
风吹在他脸上,胸膛。他身上象是没穿衣服一样,孤寒着,很冷,口中上面一排牙齿不停的叩击下面一排牙齿。
头上好象站着另一个王威看着他,看着,面无表情的看着。
另一个王威和他都是那样的不快乐,这不快乐变换着四个不同名字来探望他。
孤独;
寂寞;
空虚;
无聊;
象深夜里不该来的电话、告诉他不想知道的消息。
可是电话到底来了,自己到底也伸出手去了,接了之后的一晚上就有了无穷无尽的烦恼,生长出无穷无尽的悔意。
这伤心,王威的眼眶里挤不出眼泪来,只能忍受着
这伤心,一点一滴,象暗夜里的水龙头淌出的水滴,逼着眼眶的泪滚回去,滚回心房去。
王威仿佛看见自己从鼻孔从耳朵从嘴巴从身上任何一个能漏出东西的地方蒸腾出来的酒气。
他拼命的喘气,不停的喘气,指望着它们能延缓一下眼泪到达自己的心房的那一瞬间。
可是,又有什么用。
没用的。
王威的身子象是从夏天的水里捞出来似的一身是汗。
王威站在水库高高的桥梁上,望着下面五六米深的水面,池水在下面安静的等着他。
他近乎疯狂,软弱的想,我跳下去了,还是,没有。
恍惚中,前女友何军君的面孔从心房涌出来了。
在深夜大街上,王威对着无边的虚空,低下头去,说——我要吻你。
前女友军君骄傲的看着他,等着,他吻下去了,还是、没有。
分手的那一夜,何军君淡淡地说,就这样走到了最后了,就这样吧。
那一时,王威抱着何军君那发凉发冷发热发烫的身躯,那一时,他难道不应该撕心裂肺的喊上一句,别离开我,你是我的我的我的。
王威到底说了,有声无气,说,别离开我。
在回忆里,王威鲜活得看见何军君缓缓地挣脱了他怀抱,用多么诧异的眼神在看着他。
王威读的出何军君心房里头所有未吐露的言辞——
虽然知道你的软弱不是一天两天,也明白我自己爱着你的是南方人这既是优点又是缺点的软弱。可是这软弱,就是我离开你的理由了。
看透了,何军君早看透了这个男人。
在之前,放开这个男人的手,何军君舍不得,军君不停的告诉自己,这是现实的一种——现实不是爱情的土壤,不论这爱情是伟大的还是藐小的。
而现在,何军君更舍不得王威,她明白这个男人如果不离开她,他的心灵无法健康的成长,他需要被伤害,要让他一点退路也没有。
何军君的心里象吃过中药,舌尖上味出了苦。
她明白了那些把孩子抛弃在马路上的女人们的心思——如果不能给自己的孩子最好的生活,那么就让老天爷给他吧。孩子就是冷死了、冻死了、饿死了,她们也不会哭。
啊,这一刻,王威读出了何军君每一个眼神,每一份细密的心思。
在回忆中,何军君用指甲狠狠的掐着他的后背,摸不到一根骨头的后背。
这时候王威明白了何军君,其实早明白,可是没有酒,不借着酒,他不想也不愿明白,宁愿自己永远不明白。
然而,这时候,回忆亮堂起来了,庄正起来了,有一道光从他们就读的校门口进去,出来。
一条几百米长的林荫大道,就在王威的眼前,走在上面就象是走在画里。
在傍晚的时候,这条路就发出光来,仿佛是一条漂亮的拳击冠军的金腰带。
这所学校所有漂亮的、美丽的、生动的军君们穿着白色的黄色的兰色的紫色的裙子走出来。
在这条路上生长着小卖部、电话亭、建行提款机、还有飘忽在空气中不停的寻觅着各自对象的喃喃低语,那是一声声——我爱你。
在夜晚,清幽的、断续而来的吉他声,何军君常常握着他的手,或者在他手背上突起的地方象小孩子一样的划着圈圈,一圈又一圈的划不完。
又或者,何军君将她的五根指头塞进王威的五根指头缝隙里。象一条绳子绑住另一条绳子一样,紧紧的,勒着,让彼此感觉出疼来。
可是今晚,他喝了酒,又吐了,呕了,王威现在什么感觉也没了,他使了大力气,用自己左手的五根手指紧紧的锁住自己右手的五根手指。
不疼,一点也不疼。
这时候,王威回到了星月网吧的门口,手里哆嗦着,钥匙在锁孔里一遍又一遍的转着,门就是不开。
王威象个色情狂像个恋童癖一样的惦记着自己的床。
床就在这扇网吧大门的后面的网吧里间,床很矮,床下放着一双好久不穿的运动鞋。
可是门为什么就是不开。
王威软弱的想,门为什么不开。
老板,晚上能通宵吗?王威转过头来,是两个常来上网的小女生。
她们手拉手,她们的手在白炽灯下是那么的闪亮,纯洁、干净。
王威眼睛直直的盯着她们,这样不好,他心里知道,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了。
王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扪紧了嘴巴,只是挡不住,用了一百只手也挡不住,清涕混合着酒水又不由分说的从鼻孔里喷射了出来。
王威听见了看见了那两个女生的尖叫和匆匆的下楼声。
他笑了,真荒凉啊,他想着她们怎么一点同情心也没有。
他的背靠着自己油漆成白一块黑一块的网吧大门,慢慢地,抗不住地心引力的坐到地板上,心丧欲死,自己的笑声在脑海就这样失了方向,找不到方向去,跄踉着不肯去。
王威的手松开了,慢慢的,钥匙掉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一点声响。
他的一颗心在遥遥远远的地方了,隔很久才听见这一声,铛。
王威就这样软倒在灯光下,他的脸色白皙,眉毛低垂着,抬头纹慢慢的显现的出来,下来的事情就不是他所能知道的了。
模糊中,王威感觉自己象被术士师施了空中移运的魔法,一点一点,悬浮,不着地的移向了床。他移动的身子停了,掉了下来,掉在一张床上。
王威吃了一惊,睁开眼来,眼前是一双小小的眼睛。
这眼睛无情的遮住了王威目光的所有的流向,他更吃了惊,眼睛无路可退的,只能后退自己的头部,可是,头部的后面又垫着了厚厚的枕头。
这一刻,王威心里软弱的连吃惊也抓不住,手又松开了,心垮了,他就真的掉了下去。
黑暗对他来说是那么的安全。
刘璃海的手停留在王威的身下,为他拉出了被子,盖了上去。
她没想到大清早来上班,会在网吧门口看见像一条死狗一样烂醉的王威。
她看着他不停瑟瑟得轻微抖动的小腿肚子,想,男人都是那么爱喝酒,真是的。
真是的后面该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刘璃海蹲下来,正对着这个男人酒后的一张脸,多像一张迟暮的女人的脸,可怜见。
在睡梦中的王威正咬着牙齿,象小老鼠一样,细细地,上下两排不停的咬磨着,这声音微小的让听的人凄徨。刘璃海确认了,却又不能释怀。
刘璃海生起了舍不得走的心,觉得这磨牙的声音该是她的,她也该有份的,多奇怪的心理啊。
她抬起头,窗外已经是太阳明亮,在窗口上晃着一圈又一圈的光亮,是春天的明黄,却让人感到了一丝丝到骨髓里的寒意。
这光,这亮,幻到了眼前,世界飘忽了。
刘璃海忍不住摸了一下脸,毛茸茸的冷。
她骑了一早上的自行车过来,一双手和放在店门口的铁栏杆一样,坚硬、寒冷。
脸是冰的,心有点暖。
人民会堂后面的潮剧团也醒了过来,四五个旦角和往日一般,排练着刘璃海并不知道是哪一出的古代剧目,正齐声清唱一句——小女子一生孤苦。
众旦角唱到“一”的时候,调子高了上去,刘璃海正冲洗完洗手间,出来,一不小心,碰到了不知道是谁放在栏杆上的一个半空的啤酒瓶。
酒瓶于是直坠下二楼,在光滑的水泥路面上,撞出巨大的“砰”的一声,那四五个女子登时象是中了枪的鸟,呆着了,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她走回了网吧,忍不住笑。
堪堪八点半了,兵兵又翘课来上网了,口中没遮没拦,唱,一呀呀,姑娘你啊你,是不是啊,有了啊喜。
刘璃海扬了扬手中的抹布,圆起眼睛,瞪了兵兵一眼,心里又说不出的开心。
今天,是她上班以来最开心的日子了,他的老板喝醉了,病了。
第十二章
象蝗虫一样,整个网吧坐满了高高低低的男孩子女孩子。
单元考、期中考、期末考,中考之后是高考,天下学生一个样。
王威网吧开的久了,会遇到各种各样奇葩的客人,比如有一个叫通宵哥的。
这个人也不知道是从那一天冒出来,来了,找了一个墙角的电脑桌雷打不动了,他带来一款所有人都没见过的游戏《暗黑破坏神》。
最初王威并没有察觉,直到有一天刘璃海过来,问,老板,那个人是你亲戚吗?
王威一回想,这家伙都来一个多星期了,吃喝睡觉都在电脑前。
他曾经走上前,想和这家伙打个招呼,立刻被这家伙身周弥漫的汗臭味给熏回来了。
这时候,王威打开美萍网管,发现通宵哥每天至少玩十四、五个小时,算下来一天网吧就多出了五十元的收入。
对于这样的顾客,王威心理非常矛盾,他这个网吧是借了高利贷的,顾客上机时间越长,他每月还贷的压力越小,可是通宵哥这么打下去,人的身体扛得住吗?
他叫过刘璃海先去给这通宵哥泡一包方便面,再劝他先去洗个澡。
下午,王威再走过去和这通宵哥说话,他已经看过这通宵哥的身份证,并不是未成年人,松了口气。
王威拉了一张椅子在他面前坐下,问,你这都不回家?
不回。通宵哥头也不抬。他显然知道王威是这家网吧的老板,又淡淡说一句,家有什么好回的呢?
这话,让王威伤感。
自从王威向母亲顾爱民筹钱开网吧没有得到支持,彼此恶吵了一架,母子已经好几个月没见面了。
吵架后,王威狠狠心,鼓起压上一生的勇气向柴胡借了高利贷,再下来就是先租了这网吧,又跑去漳州电脑城,选购了两大货车的电脑配件,为了省钱,好多电脑配件还都是二手的。
网吧开张那一天,王威本来有打算回家接母亲过来,可是他打开家门,母亲给学生上课去了。
王威在家里呆呆了老半天,到底走了。他以为自己离开家好几个月,家里多少会有点变化,然而两居室是那么整洁干净,母亲一个人生活安排的挺好。
王威其实心里早知道母亲有多么的坚强而心硬,他对母亲爱自己的心并不怀疑,否则当初母亲离婚的时候,也不会坚持要求孩子判给自己。
王威以为的母亲对他的爱一向有着理所当然的天真,以为母亲必然是舍不得自己,离开不了自己。
可是事实证明,以自己之心去揣度亲人之心,从来是自取其辱。
少年时,王威不理解父亲为什么坚决提出离婚。
现在,他成年了,依旧理解不了母亲对自己的爱。
他以为理所当然的从来就没有理所当然过,他以为的从来也只不过是他以为的。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每个离家出走的人都有故事。
只是这会儿,王威兴致大扫,也就没有心情继续去打听眼前这位沉迷电脑游戏的通宵哥为什么在他的网吧久滞不归。
他回到柜台,嘱咐刘璃海多留心留意这位通宵哥,别让他出了事。
刘璃海扭过头不解得看他,问,会出什么事?
万一人家要是昏倒了,在网吧嗝屁了呢?这也是我们的责任啊。
那老板你说咋办,我就咋办。
刘璃海这话可拿住了王威,王威也想不出个子丑卯寅,只能摆摆手说,你就准时准点提醒他吃饭,这你总做得到吧。
刘璃海又想起一个事情,说,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王威没好气了,说,讲。
兵兵老是在这里上网,他老是逃学不好吧。
就这事啊,我让你劝过他了啊。你是女的,他都不听,我还能有招啊。王威说,要不,我拉兵兵过来问,看他听你还是听我。
刘璃海让王威别急,她想说的并不是这个事,其实她还挺感激兵兵,有时候她有事走开了,也需要兵兵暂时替他管理网吧,就是有好几个来上网的女生反映了,兵兵有点变态。
怎么说?性骚扰。王威大惑不解,这不像兵兵的作风啊。
刘璃海说,兵兵值班的时候,会偷偷记录下漂亮的女生的qq号码,然后卖给其他人。
兵兵这脑袋还真好使,王威笑了起来,说,我看,是他爸爸又没有准时给他膳食费了,等他爸爸出差回来我还和他细说一下,还有,以后兵兵上网费就少收点。
王威又觉得有点不妥,补充说,也不能不收。要是不收了,发展下去,兵兵也成了一个通宵哥了。
王威和刘璃海正商议着,萧有光又带着他一群小弟进了网吧。
萧有光每天胳膊上都夹着一个公文包出现,进了网吧,把公文包一放,就开始一根烟接一根烟的打红色警戒。
他一坐下,两边的座位都没人敢坐了。
王威特意嘱咐了刘璃海,不要收萧有光的上网费,毕竟萧有光不收他这网吧的保护费已经很好了。
萧有光每次下机记得的时候就扔给刘璃海一张十圆,也不要找零。记不得的时候,往往是他接到什么紧急消息,风风火火得走了。
萧有光一玩红色警戒,手长臂长,目光炯炯。
当他的小弟们围过来的时候,他就会现场直播,顺带讲了一大堆的人生哲理,战术战略。
那年头还没有直播这个行业,否则以萧有光滔滔不绝的逗逼口才,俊朗外形,肯定会成为今天斗鱼直播平台的网红。
王威在网吧不忙的时候,偶尔也会去观摩萧有光的打法——一种速攻的打法。
萧有光正常都是前期堆兵骚扰采矿,迅速出坦克直逼对方兵营,这种打法最好的结果自然是全胜而归,但一旦落败,是绝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王威指出这点,萧有光也不以为意,只是笑笑,说,我是出来混的,和你不一样。
这时候,玫瑰会适时出现在萧有光身边,递给萧有光一包烟,并给他点上了。
王威后来才知道,玫瑰是萧有光前女友芙蓉的妹妹,芙蓉就是当年他外出求学在站台上见到的漂亮女生。
玫瑰的美,是一种乐观的美,春天的美,走到哪里,都会带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眼睛媚中带着羞,唇红之上从来是笑意盈盈。
有时候,玫瑰来了,带来的是萧有光的宵夜,然后陪着情郎熬夜。
多数时候,萧有光沉迷于红警之中,根本不在意玫瑰含情脉脉的眼光。
萧有光需要召集小弟的时候,就会把那台非常古老的大哥大交给玫瑰,小弟们来了,就会叫玫瑰大嫂大嫂。
这一时,玫瑰脸庞就会幸福得发出光。
这一时,但凡是正常的男人都会直了眼睛,赏叹这人世间的美色。
然而,萧有光一贯是不会给玫瑰好脸色,在他的神情里,仿佛人间一切女人都是他最大的累赘。
又有时,玫瑰殷勤地过了头,萧有光直接一巴掌打在玫瑰的脸上,甚至有时将她直接打翻在地。
于是玫瑰捂着脸离开,哭得肝肠寸断的离开。
玫瑰哭完了,又会带着一张惨白的脸出现在网吧,默默的坐在萧有光身边,默默的看着他继续在红警中鏖战。
萧有光这样的做法,让王威心中不平,为玫瑰不平,他会问,芙蓉去哪儿了?
萧有光说,她跑了,和我爸一样,失踪了,找不着找不到了。
你爱她吗?
芙蓉是我最爱的女人,我以后也不会再爱其他女人了。
我说的是玫瑰。
玫瑰是芙蓉的妹妹,我会照顾好她的。
王威难以理解萧有光的神逻辑,正如他理解不了柴胡和尚眉眉的关系一样。
爱情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王威觉得有兴趣或者说有义务和萧有光好好探讨这个问题的时候,萧有光却用异常不屑的眼神看着他。
萧有光说,你看到的只是你看到的,你的世界是幸运的也是光明的,我的世界不如此。
说来听听。
萧有光欲言又止,到底一句话淡淡地堵住了王威的追问——
鬼知道我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
萧有光在星月网吧呆久了呆习惯了,有时候也会在网吧处理家事帮务,他想起教训小弟的时候,就会召集起来,带到网吧里间,当着王威的面训诫。
萧有光吓唬手下,永远是那么几句——
市里拔毛(严打行动),从来拔的就是你这头蠢猪的毛。
要想不被抓,情报工作是第一位。别等到被拔毛才来哭诉。
你们要动脑子啊,懂不懂。你们不往死里打,那就是对头把你们往死里打。
对方人多,就得跑,但也别跑的没影了,赶紧多叫兄弟。这种脚底抹油叫做兵贵神速。
那一边人多你不知道,不会数人头。猪脑袋真的是长在猪身上了啊。
干一行爱一行,一只脚踏进监狱,一只脚踏进地狱。没这一点觉悟,在道上混个什么劲。
开打时候,别让对面的老大跑了,堵住了,围住了,往死里打。这叫擒贼擒王。
收钱(保护费)要先礼后兵,不要随便把家伙(刀)带进人家的店里头。但凡开店的,都想做好生意。生意不好,我们还怎么收钱。
王威隐约觉得这样的不好,但是一时也拉不下来脸来。
直到有一天,萧有光上网,刚好撞见一个他一直负责催收的欠债人,他当场将对方拉近网吧的洗手间,就是一顿暴打,干干净净的人进去,出来了一头鼻青脸肿的熊猫。
对于王威而言,他现在的全部身家未来都压在这个网吧上,这个网吧就是他的城堡,而他就是城主,他得应对一切外敌,也得清理内患。
该如何告诉萧有光,我这个网吧是一个正正经经做生意的地方,而不是……,而不是什么下来该怎么措辞都不合适,王威想了好几天,也没想好,只能暂时放下了。
这暂时放下,说到底还是王威有一点点的私心。
王威想问,这么多年,萧有光到底都干什么去了?
他更想问,我这样一个朋友在萧有光心里头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每个人在年轻的时候,总以为人生有答案。
以为每一件事情必能追溯到因,也能推敲出果。甚至有时候会升起一样错觉,以为身边的人欠自己一个答案。
二十岁的王威还在寻找母亲到底有多爱自己的答案?
还在寻找父亲王实意为什么会决然离开家的答案?
还在寻找萧有光为什么当年无比绝情地推开自己的答案?
好多年以后,王威才能和整个外部世界实现和解,才知道人一生的很多答案是无解,更进而明白,弄清楚自己人生并没有多大意义,保持混沌状态而坚持活下来才是真正意义莫大。
遗憾的是——
二十岁的王威并不明白这些简单的道理,他亲手推动了这一个又一个人生疑问,碾向自己,铸成悲剧,并在这悲剧中自我感动的死去活来。
第十三章
东山一中又敲响了考试的声音,提醒着王威,星月网吧离人民一中离自己的家教师家属大院有多近。
王威想念自己的母亲了,一个人在星月网吧里间,想到了眼泪都掉下来了。
以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昔日的王威是个埋头读书的少年。
中考的时候,王威坐在角落的桌子里。
那些考卷上题目从来难不住他,很快答完了。
少年王威看了看四周,没有人离开,就端详起自己的身份证。
直到铃声一响,少年王威和所有人一样,匆匆的走出去,走出去时候又不放心,眼睛往后一望,看见监考老师正把他们一张又一张的命运收起来,装在一个褐色的试卷袋。
监考老师熟练的从试卷袋里抽出一条白线,随手打个结。
监考老师们是那么的漫不经心对待——他的命运,每个少年的命运。
只是,这样的事情,在一生中还发生的少吗?
现在呢,轮到自己做自己的人生监考老师了,也一样的。他自己还不是对自己命运例行公事的漫不经心。
从考场里出来,柴胡盯着少年王威,两撇老鼠须的小胡子摇来摇去,说——走走走,打牌去。
又不好玩。少年王威说着,脚步却跟着柴胡来到了树荫下。
高强和林亮亮这个傻丫头早在那里等着。
林亮亮象翘翘板一边高一边低的撅起了嘴角,嘀咕着,又考糊了。
高强说,该着你,谁叫你不学煮饭,
林亮亮虽是个女孩子,长的比高强高的多了,一个耳光过去,高强头一低,没打着,打在他身后的龙眼树上,龙眼树上有只说不上名字的小甲虫正蹒跚的下来。
林亮亮“哇”的一声,叫得整个教学楼的晃了起来,恶心,恶心死了。
林亮亮一边喊,一边展示战果似的的把手心一亮,她手上的甲虫也算是生的光荣,死的伟大了。
拿来。林亮亮对着高强咆哮道。
高强吓得向后一跳,林红急了,追了过去,喊着——卫生纸,我要你用剩的卫生纸。
周围一大堆路过的男孩子齐齐停住脚步,对着高强行注目礼。
柴胡总结了一下,哎呦妈呀,终于有人看她了啊。
少年王威笑嘻嘻说,不是看甲虫么?
那时候的快乐多简单啊。手摸的着,眼睛看的见,嘴上说的出。
现在呢?
林亮亮去了北京,她学的医科,医院的药剂师,有次他打了个手机给她,她正在路上马不停蹄的走着。
林亮亮的嗓子依旧有着能使身周任何建筑物趴下的能量——你谁啊,你说话啊!你不说话我怎么知道你是谁。
说什么呢?什么也说不上来。
王威悄悄的把电话挂了,从别后,忆相逢,是听着对方感慨在大城市北京居的大不易,还是让对方听自己唠叨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小县城这点破事。
算了。
时移世易,当时他和柴胡冷眼旁观并发出窃笑的家伙们,个个功德圆满,事业有成,早离开了这个小县城。
王威当然知道小县城有小县城的好处,什么都是那么的从容缓慢,今天的事情拖到明天,明天的事情拖到后天,用不着日历,是个养老的好地方。
王威只遗憾着自己不够老,不能安心妥帖的享受这提前得到的老来时的好处。
母亲顾爱民坐在家里的大厅,手里头是一张香港的六合彩图纸,六合彩一个星期开三次奖,她会把一叠一叠图纸收拾好了,堆在几案之下,厚厚高高、整整齐齐象是历史档案。
母亲象个学生似的把手放在膝盖上,老花眼镜,中央一套,如果没人要转台,她就这样看了下去,她叫的出中央一套的所有主持人名字,就象他们是自己家里一份子。
柴胡连连摆手,说,打住,打住,这种事情千万不能多想,想多了,你就真废了。
又是一个月过去,又该是他到柴胡公司还高利贷利息的日子。
在南市的柴胡的办公室中,在等待柴胡处理他的业务的过程中,王威想着柴胡真是个万恶的地主,而他则显然是准备挨宰的小白羊了。
坐在王威对面的懒洋洋剔着指甲的一个大眼秀气的姑娘自然是尚眉眉了。
王威嫉恨得心下犯酸,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能坐在柴胡的写字楼里,怎么就成了柴胡的小三了。
王威心里又起了另一个声音,这么漂亮的姑娘,不坐在办公室,不坐在柴胡的怀里,难道坐在自己的怀里么?
这时候,他又想起了同学会那一晚,自己走了之后,柴胡很可能是替补了他的位置,坐在小苹果身边,这心思更是微渺的自己想着都尴尬。
柴胡终于忙完了,把他的又一头肥羊送走了,就过来拍王威的肩膀,说,臭小子,赔我衣服。
赔赔赔,赔还不行么。
你赔个屁,那衣服是我让亮亮从北京给我买回来的。
什么牌子?
柴胡口中囫囵了个英文单词。
什么,你说什么牌子,王威知道柴胡当初就是英语口语过不了才没考上大学。
这时候,尚眉眉走了进来,在他和柴胡面前放上两杯茶。
柴胡等她一转身,说,前几天我去了星月酒吧视察了一下,你的生意真的不错,所以这一回,你的新增贷款,朕准了。
王威有点喜出望外了,连声感激。
柴胡又说,上网的都是小孩子,假期一到,生意只有更好了,你得趁着旺季,想多进几台机子,这是对的。这次我再借你四万,够了吧。当然,视察中也有美中不足的地方啊。
你说?王威侧耳倾听,准备认真听取
怎么就请了个老太婆,不把客人全吓跑了?
王威见他这么编排刘璃海,也不好生气。只说,就图个省钱省心省事。
柴胡呵呵地笑起来,说,我可是一天不见美女就要抽烟,为了我的身体,没办法。
柴胡说着闭上眼睛,手就着虚空沿着自己想象中的三围曲线,着实手淫了一把。
两个人各自给对方散了烟,婆婆话,家常话说的七七八八,王威起身告辞。
柴胡庄重起来,说,放高利其实和借钱的就是一个绳子上的两只小小小的蚂蚱,欠钱的怕找不到钱还,借钱的怕笼不回钱,本钱是大家的(指基金会),不是我一人的。
柴胡说着说着,神气出来了,象党组织部的同志下乡普法,亲切有味,农民这时候就该贴首俯耳,大表忠心,永不变心,唱支山歌给党听。
王威只能掌着自己的脸向柴胡保证杨白劳该死,黄世仁万岁。说,我会好好用心经营的,就算经营失败了,也没关系,跳楼的是你又不是我。
我跳楼也不是为了你,最近我六合彩玩疯了,我也开家网吧,就开在你楼下,呵呵,急死你们。
王威劝了柴胡一句,十赌九骗,别玩太大,烧了手指头可不好玩。
有赌未为输,乘船的跑马的,桥归桥,路归路,安啦。柴胡不以为意,挥挥手让王威赶紧滚蛋。
临出门的时候,王威忍不住折返回来问柴胡,小苹果到底是谁啊,我怎么不记得我们班上有这个同学?
柴胡没好气说,你小子桃花运了,你走了之后,那小姑娘还打听你了。
王威被这猝不及防的幸福重重一击,脑门都木了,完全反应不过来。
柴胡告诉他,小苹果确实不是不是我们班的。小县城,地方小,她是咱们班林玉凤的闺蜜。后来我和玉凤聊起来,其实这小姑娘也住过你家的教师家属大院,还是你对门萧家。
她是萧萍吗?王威惊叫了起来。
对啊。
她是萧有光的妹妹?
对啊。
王威回到星月网吧的时候,看着人民会堂下的石阶上坐着一个男子,手拢在口边,身后是长长的一条石柱,慢条斯理的抽烟。
那个男子看见他,点一点头,他也自然而然的做出回应,却想着,这是谁呢。不过网吧人来人往的是客,也是个小江湖,一时记不了许多。
王威上了楼,刘璃海看见他,交代了一下账目,说,有个朋友在楼下等她,她请个假,去去就回。原来刚才刘璃海接到自己男友张通电话,说来看她,在楼下等。
刘璃海说网吧正忙着,让他在楼下等。
男朋友吗?王威问。
是啊。
那赶紧去。
刘璃海一阵风的下楼,张通看着一颠一摆的她走过下,乐呵的说,刘小姐,给咱转个身子,来个pose。
刘璃海沉下脸来,看看四周无人,真转了个圈圈,现了个媚眼儿,嘴边忍不住噗嗤一笑,她坐在张通身边问,怎么来了?
张通一脸正气的说,想你。
她一个拳头捶在他的肩上,说,打你。
你老板对你不错吗?
还行,你怎么知道。
我聪明啊。
少来。
张通就说了,其实在店里看见执照里他的照片。又说,你们网吧有个看店的小屁孩说你们两个手拉手的出去了,我心里那个急啊。
急,你还在这里稳坐钓鱼台。
我稳坐了吗?我是成语大学毕业的,教你一个词——如坐针垫啊。
刘璃海知道张通亲自过来,肯定有事,问,说吧,什么事。
太太上班了,探班。
说吧,我不好意思在外头呆的太久。
是这样,今年国庆,我们大概可以结婚了。
我走了啊!刘璃海佯怒。
我说真的。我们船厂接了广东东莞的一个活,要去半年,报酬挺高,我这一去,大概也就半年不回来了。
刘璃海这会真怒了,说,这么大的事情,你都决定了再告诉我,当我是什么?
张通这时候只能赔一万个小心了,说,别打我,我是真想结婚了。我这半年在那边会拼命省钱,你也多少攒点。
半年啊!!刘璃海只
没想到是这样牙疼的夜晚,张通会出现在她的面前,那已经是和张通第一次相遇相隔好几月之后的事情了。
刘璃海在晚自习结束后,经过一地趟着水的宿舍楼走廊。
这个时间点上百人共用的洗手间人头簇动。
刘璃海小心翼翼的提着裙子走路,她想着说什么明天都要去买一双高跟鞋,还有,去看牙医。
宿舍楼的后面,不知道是那个年级的学生手中拨着吉他,是何勇的《钟鼓楼》。
当他反复唱着,我的家住在二环路下面。那男生嘶哑着的嗓子真的很象很象在香港红墈体育馆喊着“姑娘漂亮”的何勇。
楼上一盆凉水倒了下去。
那男生喊叫着,我家真的啊,真的就住在二环路下面啊。
楼上女生们听了,更响起了一片没天理的笑。
第十五章
这样快乐的空气里。刘璃海除了不开心还是不开心。
她的脚步很快,洗手间的盆盆碗碗牙杯牙缸磕磕碰碰的声音,在一块块洁白的瓷砖上悠扬,笑声。
整栋楼的女生们哼哼着的歌声,让住在这栋楼里的每个人都幸福象呆在梦里,一切都是那么的干净。
刘璃海牙疼得让她口中不停的念叨着,小白小白小白。
刘璃海抚着自己的腮帮子,心里喊着,小白小白,该死的小白。
她的大拇指恶狠狠的掐着另一手上拇指与食指间的合谷穴。
这是雨凡曾经告诉刘璃海止牙疼的法子,如果牙疼的厉害,再用舌尖顶住上腭,试试,总能撑上一时半会。
邻舍的低年级的学妹和她打个招呼,她偏着头进了宿舍——一宿舍的目光都看着她。
张通就坐在她的床边,象在考场第一个做完所有考题的天才儿童,手中不停的旋转着一只绘图铅笔。
张通的眼睛正象挑战监考老师一般,揶揄的看着她。
你怎么进来的?
现在想起来,可能当时就是她这句话说的被动了。难道她不应该理直气壮地骂,滚出去。
照理,她就是惊奇,也该说,你怎么来了?
走进来的啊!张通自在得说。
不可能!!!同宿舍里的女生说,楼下王阿姨看着呢,就是公的麻雀也飞不进来。
宿舍里一片咬着唇角的笑,这笑声里是少女们未为人妇前的最后光彩,那些唇角上的花招摇着欲放未放的一抹不好意思。
其实她室友反驳张通的话是已经是很文雅的修正过了,当初,王阿姨在寄宿生大会上向学校教务主任立下的军令状,就是阉了的麻雀也不可能飞进来。
张通说,这个,你们就不懂了。你们学校能比我们学校牛,我们女生宿舍也有个阿姨,吴阿姨。
她的女室友们看着张通侃侃而谈,目光都围拢了过来。
张通一点也不发悸,说,吴阿姨比你们的王阿姨酷多了,她在宿舍门口,后门挂锁处,阳台栏杆处挂了n张的宣传板。宣传板正面冲外给男生看,反面冲里给女生看。
一个女室友问张通,都写啥了。
正面写的是:莫伸腿,伸腿必被擒;反面写的是:珍惜生命,远离男生。
一谈起这个话题,一宿舍的女生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你一句我一句。
去年,有个女生在宿舍里用绳子把自己男朋友拉上来,男的是拉上来,王阿姨正好站在那女生后面,结果男的退学,女的记大过。
今年啊,上女生宿舍的,据我们所知,还没有。
进门容易出门难,啊哦,等下不知道你怎么死。
先是王阿姨,然后是联防,再然后是公安局。
呜呜,璃海啊,这位同志眼看是要交待在这里了。
刘璃海知道室友们这是把张通当成自己的新任男朋友看待了,她想分辨什么,做出不假辞色的样子把他赶出去。
然而,牙疼让她的好奇心大大发作了,这样一来,她可不知道张通是怎么摸上来,来这里又想干什么。
刘璃海还没有被牙疼疼晕了疼得失去智商了,虽然孟庭苇《每天都是情人节》天天在听,可她要真的信了,这个四楼她就不是走下去而是跳下去的。
据刘璃海有限的经验,她当然知道,不请自来的家伙总是最难打发的。
这想法在她心头转了一圈,心火上升,她又开始牙疼了。
她没有力气和脾气了,既然说什么好象都不合适,还是静观其变。
张通那一晚也可能是超水平发挥,在女生宿舍一个笑话接一个笑话的说个没完没了。
连刘璃海也受不了他一个又一个笑话的牵引,眉开唇动,隐隐的牙疼让这笑意益发的暧昧。
有个女生忍不住问张通,你是那个系的?怎么从来没看见你。
我不是你们学校?
那是哪个院校?她的室友们都有点好奇起来。
我很下工夫的读了十一年书,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学校适合我了。
一个女生惊奇道,哇,十一年书,好了不起啊。
张通掰着手指说,小学五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
整个宿舍又笑。
女室友们看着刘璃海一直没说话,心里都古怪起来,于是笑声没了,听歌的听歌,看书的看书,睡觉的睡觉。
然而,女孩子又哪一个没有八卦的心,身子躺平了,一个个耳朵却立起来。
你怎么来的?
想你,真的。
张通一脸的殷勤,刘璃海知道张通一定得意着大家的窃笑,她想反击一下,可马上发觉说什么都有打情骂俏的嫌疑。
她心里咬牙切齿的想着,阴我,门都没有。
她怒了,这一怒,由不得一咬牙,由不得上下牙齿一碰,整个魂灵都快从五官七窍跳出来。
疼!!!
疼死了!!!
牙疼死了!!!
一时间,她的斗志全消,手不由的长在了脸庞上。
你怎么了?张通眼神不再游移,看的见的关心。
她心一软,更被动了,索性含糊说了声,牙疼。
来,我看看。张通说着,自己口先张开,“啊”的一声。
刘璃海心想,这臭不要脸的还真把自己当牙医了。
她不由笑了出来,一笑,牙齿又是一碰,眼泪就下来。
她恼了,不说话,也不敢说话,象推着平板车一样的把他推出宿舍。
张通说,好了,好了,我自己走下去,真是没想到你这么小心眼,这么记仇。
小心眼,记仇。什么意思?
恍惚间医院里头,张通当初是如何一脸不屑推开她的手她的担心。
有病就要看医生,我先下楼等你,你就下来。张通说。
一宿舍的女生们都挤到了窗口,看着张通怎么出去,一个上铺的把窗帘掀开了,大家把刘璃海拥簇到窗户的正中间。
刘璃海口中说着,不看不看,脚步却移了过去,心里只恨着自己该死的好奇心。
不多一会儿,张通人影出现在一楼的楼道口。
一个女生兴奋的说,出来了。
另一个女生说,你要全世界听见啊。
又一个女生说,只要王阿姨没听见就没关系。
张通背对着宿舍门口,一步一步地倒着走向女生宿舍大楼的铁门。
一个女生最先明白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竖起大拇指,说,璃海啊,你的这位,大才,天才啊。
另一个女生哀叹说,什么叫做天才,这就是天才。
果然,宿舍楼下值班的王阿姨一个箭步扑了出来。
四楼上隐隐迢迢的看不真切,只恨这场实况居然没有国安特务的窥视窃听设备。眼见的张通被王阿姨扳转过身来,两个人在楼下之情形仿佛表演太极推手一般。
众人目送着王阿姨递解张通出境,象同期配音的“哗”的一声,这个老不死的巫婆。
张通出了宿舍铁门,站在铁门不远处的柳树下,抬着头,目光所向,不问可知。
一个女生躺倒在床,扯过枕头反向蒙住自己的脸,好帅,好帅,帅呆了耶。
刘璃海走到自己的床位前,心不在焉的整理自己的床。
都快睡了,还整理什么啊?一个女生一语戳穿了刘璃海的装模作样。
人还等着呢?赶紧下去啊。一个女生催促起了刘璃海。
刘璃海不搭理她们,白了一眼,自顾自的去洗手间刷牙。
十几分钟后,她回到了宿舍。
他还在吗?一个女生问床位靠近窗口的女生。
在。
在干啥?
在等待?
这不是废话。在干啥,啥情况?
靠近窗口的女生于是学者央视体育解说员宋世雄标准的普通话一板一眼,朗诵,他蹲下来来,手上优雅得点着一根烟,他等待着……
另一个女生学着倪萍饱含热泪的深情,接下去说,这烟,散发出感人肺腑的香气,渺渺茫茫的来,这是一种爱的升华,因为这长久的等待,变成了路牌,指引着希望的方向……
多可爱啊,泉州民政学院第三宿舍楼室的女生们。
璃海,他要是再不走,学校的铁门就关了。
人家是天才。
天才也是要翻铁门的。
让我们安心睡觉的护校队可不是白吃饭的。
餐厅后面正在搞基建,开了个角门。我男友最近都从哪里偷偷进出,可方便了。
他又不是咱们学校的,应该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叫谋定而后动,知道什么叫有备而来。放心吧。人家敢来肯定想好了退路了。
璃海,咦,人呢?
多可爱啊,泉州民政学院第三宿舍楼室的女生们。
那些永不再来的美好时光啊。
刘璃海上了人民大会堂的台阶。
一片落叶掉在了刘璃海的头发上了,她一反手,把叶子放在手心上。
这是春天,这片叶子在手中绿着,光滑着,和地上那些风一吹就抱成一团舞在一起的黄黄叶子两样的。
刘璃海抬起头,望着人民会堂下笔直的路,路旁高高的树,有些树发了新芽,绿油油的可爱,又有些树,叶子就快掉完了,光秃秃的,怎么看怎么难看。
是不是这个小县城比泉州更南的缘故,为什么同样的树,这里的却怎么比那时候泉州的树更难看。
不,泉州的树并不难看。她记得。
第十六章
刘璃海记得自己从宿舍楼走出来的时候,张通头上落着一片叶子,他在树下站了起来,头上顶着一片叶子,是不是很可笑。
换了个时间,换了个地点,换了个人,换成了自己,在这小县城,在这春天里,她是怎么了,笑不出来了。
刘璃海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光秃秃的,象刀子划过的不留手。
回忆就象是你推开一间人头簇拥的小房子去找一个人,想着自己能找着他。
于是你会推开一个又一个人,然而还是看不见,找不着。
也许他本就没来,也许他来了就走,只是你错过了。
他走的时候还给过你一个隐隐迢迢的背影。
现在,你依恋着那个背影,一遍又一遍,转着圈圈。
突然间,这房间里空荡荡了,你看见自己,其实就站在一个圈圈里,哪怕是房子那么小的空间里,你也只能在这个圈圈里转动着,走不出去。
这时候,一种小时候的恐惧抓住了你,让你尖叫发不出来,面容也僵硬了,你只是睁着大大的眼睛,你睁着眼睛不过是因为不敢合眼罢了。
张通在树下抽着烟,看着她走了出来。
张通说,那时候感觉特别的冲动。
想象一下吧,一个牙疼的美女就站在身边。
牙疼该是一种很私人的病症,这一刻,一个美女居然愿意和我分享,我愿意这病症是共有的。
张通说,那时候我就发誓要一辈子好好的爱护你。
天知道张通并没有说谎。
刘璃海问自己,她为什么就走下了楼来。
恻隐之心?还是一种骄傲和虚荣?
那时候,刘璃海在室友们的眼中是多么失败的一个人——漂亮,却连一个男朋友也看不住。
张通的到来,张通令人耳目一新的出色,多多少少,总是为她扳回面子。
她不是不明白,每天有那么多的事情,谁真的把谁记挂在心上啊。
只是她到底走下了楼来,就该给自己一个理由,该有适当的矜持表现自己的自尊。
真是糟糕。
那个夜晚的一路上,刘璃海都在想些什么?嗯,期末了,英语过不了级,前天买的苹果还没有吃,会不会坏掉?
她是一点也没把张通放在心上,又因为这不放心上,大大方方的下楼来,大大方方的陪着他出去。
从第三女生宿舍楼到校门口的路说不长,也长,要是没话说的时候。
路上,经过了校园的一片小树林,这小树林曾经发生一件惨案,一个低年级学生追求师姐不遂、埋伏在这里将师姐重重地打晕,然后在这里实施强奸。
黑暗中,刘璃海想象着张通掩住她的口鼻,一支胳臂深深得勒紧她的脖子,让她难看的翻着白眼,不能呼吸。
当然,什么也没有发生,这让她自己觉得可笑。
这时候,刘璃海心中升起来的感觉是多么的微妙,她尴尬意识到自己高高在上的位置很可疑,至少张通没那么坏。
月色下,张通的身材高大,像一堵城墙静静的矗立,一块砖头叠着一块砖头的城墙。
这段这么黑的路,刘璃海从来没在这么晚的时候走过,现在她是硬着头皮经过了,一面满意着自己的勇气,而为了高估自己的勇气,也顺便高估了张通的人品。
当然,这很可笑。
只是,这感觉在心里真实的生长,更美妙的是身边的这堵城墙一点也没察觉。
张通说,没想到你会下来,真的,我只是随口说说,说了,你不下来,也没觉得什么。
张通又说,我只想抽一根烟,给我九千九百个九十九个理由,我也不相信你会下来,你下来,那么我就凑足了第一万个理由,那就是意外。
张通有分寸的表达自己喜悦,刘璃海也明白张通在掩饰自己的骄傲,男人真笨,骄傲总是写在脸上。
意外,她喜欢这个词。
在这样一个天不太冷的夜晚,牙疼让她脑中一切感觉都模模糊糊,她想着,这世界该有所改变。
只是,她迟疑了一下,限定了这世界的疆域,仅仅是——她的世界。
张通那晚说了很多话,她呢,几乎一句话也没有。
张通说,真是糟糕,那时候我以为你有多贤惠就有多贤惠。那知道你仅仅是因为牙疼啊,那知道你是一头母老虎啊。我上了一头母老虎的当了。
张通心里正想着什么,几年的相伴相随相知,刘璃海现在不用猜也知道——
陌生的城市,看不见星星的城市,一个人呆在旅馆里,多多少少有些凄凉的意思。
无聊了,张通打个电话给朋友,讲着又黄又色的笑话,大谈特谈他都懒的走出去见上一见满大街的美女。
于是,当他的朋友不小心的提到了客居泉州的家乡的小妹妹们,于是,给了他刘璃海宿舍的号码,刘璃海学校的地址。
这电话到底把他的朋友打的疲了倦了,挂了。
张通接下来会干什么呢?
张通翻着电话簿,试着接着打电话给其他朋友,可是突然察觉到自己是那么的没劲。
于是,他懒了,四条腿的躺在床上,看着旅馆的天花板,嘴上叼着烟。
于是,他起床了,穿上刚才脱下的鞋子,走出旅馆,走到大街,走着走着,走到她的学校。
总有一些忘记的东西堆在那里
就好像混乱的记忆无法整理
痛苦却永远比快乐还要清晰
这世界我最爱的人不是自己
电话才响一声而已
我的心却已翻来覆去刮风又下雨
新感情旧回忆
把我紧紧塞在夹缝里
那个晚上,走到那里都是蔡琴的这条歌,真是奇异了。
在泉州民政学院的校门口,在一路卖着盗版唱片、金庸全集、古龙全集的街巷,在兜销着精灵古怪事物的地摊上、在挂着许氏祖传的牙科私人门诊里。
这歌声就一直跟随的她们,她说了第一句话,第一句不属于敷衍张通的话,听听,走到那里都是这首歌。
是吗?张通大大咧咧的指着前面的许氏牙科门诊的灯箱,说,是这里了。
不要。
你不去看牙齿,我就不让你回宿舍。
张通吃惊自己莫名其妙的强硬和果断,其实他心里未尝不想表现出文雅的一面。
张通觉得今晚的自己象是另外一个人,做着莫名其妙的事,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这让他惊讶并不知所措的兴奋。
年轻,谁又不是轻易爱上呢?
张通心里说,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既然不大能确认自己的感情,那么就让我抓住它吧。
街道是那么的安全,走在身边的女子漂亮,身材曼妙,还有她多可爱,一直捂着自己的脸庞,一切一切让张通是那么的满意。
这时候,张通愿意承认老天爷的聪明,尘世上没有谁人不是被安排,自己怎么可能例外,或者说老天爷怎么会抛下他不管呢?这一趟福州之行怎么可能就这样茫茫然得路过。
张开,啊一声听听,你的牙齿很好。许氏诊所那个不穿白大褂的牙科医生让刘璃海很是放松。
这一位许医生大约四十多岁,身材保养的很好,刘璃海观察着,牙科诊所里的器械都放在一个盒子里面,不象是理发的小子都把刀具摇摆在腰跨间。
许医生处理完了刘璃海的牙,解下了自己口罩,随手拿起桌上的苹果,咬了起来。
刘璃海咽了一下口水,她又想起了自己前天买的、还没有吃的苹果。
苹果为什么会这么甜?后来在路上,刘璃海问张通。
不知道。
人为什么都喜欢吃苹果?
我不喜欢。
你为什么不喜欢?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还有什么为什么?
刘璃海心想,也对。是啊,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有为什么?苹果那么甜就是那么甜,哪有为什么?
许医生说着他不知道说过几百遍的应付患者的套话——
姑娘,你只是火气大了些,我给你点一点牙,开点消炎的药。记住,早上用两面针牙膏,药物的那种,刷牙记得用温水。
刘璃海扑哧笑了出来。
张通坐在她的旁边,坐在一张有着靠背油亮的竹椅上,他偷偷地把她的手心扳开,用他的手指照着她手上的纹路一笔一笔的描画着,痒痒的,很舒服。
她忍。
努力忍。
到底忍不住了,就笑。
于是,当刘璃海从店里出来的时候一脸不好意思,对着许医生连说了两遍谢谢。
在刚才,临出门钱该付医疗费用的时候,张通却直直盯着刘璃海。
刘璃海的手放在钱夹子中紧张着,打定了主意不让张通出这份钱。
可是,张通一点付钱的意思也没有,她会错了意,难免表错了情,换成她着急得直直盯着张通,忘记了自己该做什么了?
等刘璃海回过了神,一张脸胀的通红,这尴尬,太莫名其妙了。
下来的一路上,刘璃海只能哭笑不得的恭听着张通显摆——
那点钱我是出的起,我不在乎那点钱,十亿中国人民九亿人在乎,可张通我不在乎。
什么钱我都会为你出的,但是,这个钱,我张通不会为你出。
牙齿是你自己的你才会牙疼,钱是你自己出的你才会心疼。
你要心疼才会记住牙到底有多疼。心疼还是牙疼,多好选。
人要爱自己,不然连你自己的牙齿也不会爱你。
刘璃海大为欢乐,这张通真是笨的可爱,得了便宜会卖乖,给个竿子升上天,实在忍不住了。
她在心里幻想着自己狠狠地伸出中指手指头摁在了张通鼻头上。
开始冷起来了,多么冷的夜晚,夜晚是多么冷。
张通说,怎么样,好些了么?
刘璃海点了点头,“嗯”的一声,多日不走的阴翳既然已经散去,她没有不开心的理由。
来,笑一个我看看。
你都是和女孩子这么讲话的吗?刘璃海板起脸,马上又后悔了自己太着痕迹了。
我这人啊,我没有钱,我不要脸,我没有女朋友,当然,你放心,我更没有男朋友。我不读书,我没文化。还有,爱请客。
眼前,走到校门口的一家尚未打烊的小面馆,张通将她迎了进去。
点的面端上来了,刘璃海却依旧捂着脸不动筷子。
还牙疼吗?牙疼更一定要吃啊
这又是什么道理?
为什么你的牙齿会疼吗,就是因为你的肚子要吃东西。牙疼了怎么办,就是要去看医生,好让牙齿好起来,让牙齿好起来干吗?就是为了你肚子能吃饭。
但是,我不饿。刘璃海说。
张通翻了下白眼,说,一句话就把我打败了。
饭店很小,只能摆几张桌子,从饭店的木板门口望出去,后面就是一条晋江。
在这样的夜里,流水的声响,静心,就听见。
偶尔,一艘小船突突突的过来,船上灯光在水面上铺出一条道路,而后突突突的过去,道路也消失了。
饭店简陋,一半由竹子搭成的,一半是铁皮,窗户并不能关严实。墙上是港台明星的海报,刘德华和郭富城在墙上被熏坏了嘴巴,风一吹,瑟瑟一卷,刘德华更只剩下半边脸。
好了,就当作是我为了你,说什么也要吃上一口面。张通说。
你怎么那么喜欢勉强人?
刘璃海口中固然这么说,心里却是想,这世上,又有谁不喜欢勉强人。
她托着自己的下巴,随和地说,你吃吧,你刚来泉州,多吃些东西是应该的。泉州的小吃很好吃,就是什么都甜,没有一样不甜。
店里的人少,老板把日光灯关了,只剩下一盏白炽灯,悬在她们头顶之上,光线柔和的象无数只小手轻轻的抚摩在她们的脸庞上。
于是彼此脸上有了一层金黄的轮廓,那些脸上的绒毛又是那么的小,小的那么的好看。
老板娘一块一块把门板拼上,提醒着他们学校就关门了。
刘璃海看着他不停抱怨着这是什么菜,怎么这么甜,她就微笑,不停的笑,小声的笑。
于是,她觉得牙齿也不疼了,眼波儿就有点媚。
她想着这样不好,要了汤匙,一口一口,低着头,喝着面汤。
你叫什么名字?
张通,你可以叫我小通。
小通,别人都是这么叫你的吗?你这么壮?
也不是。我只是觉得女人应该这么叫我,包括我妈和我的女朋友。
有什么区别吗?
我妈叫我时候我就扑到妈妈的怀里,女朋友叫我的时候,她就软倒在我的怀抱中。
欠扁。刘璃海心里骂了句。
遇上这样的人,你除了一脚把他从桌面上踹下去,你还能有什么脾气。
嗨!还是继续听他的笑话吧。刘璃海想。
这样的夜晚,这样一个有趣的男孩子坐在自己面前,至少自己不讨厌,而且这个男孩子拼命做出各种引人注目的动作来讨好她,多多少少,是一种幸福。
那时候,每天,幸福都在眼前,抓的住,摸的着,看的见,真实存在着。
不像现在,越努力靠近越遥远。
刘璃海怔怔的想着,想到了这里不由得恼怒得挥了一下拳头,拳头里握着的,是小小黄色的塑料药瓶。
从健宁药店到人民会堂,不过是三株树之间的距离,她的思绪却已经是千里万里。
第十七章
姐,我胖了。
兵兵带着一脸哭腔出现在星月网吧的柜台前,对着刘璃海哭诉。
刘璃海踮了踮了脚尖,看到兵兵的小腹别着一个铁栏杆,这个笑料让她笑了一整天。
兵兵今天又逃学,先在学校的小卖部买了好多个包子,然后去穿校园的栏杆,他长的本来精廋,以前从来是一穿而过,没想到今天却被铁栏杆卡住了。
还好这铁栏杆并没有连成一片,兵兵折腾了一个小时,哐的一声响,整个人滚在地上,铁栏杆被拆了一片下来。
兵兵手上没有合适的工具,一路扶着这一大块的铁栏杆上了星月网吧。
刘璃海叫过网吧里头小孩子过来帮忙,这些小屁孩没钱上网,总是站在别人身后围观,闲着也是闲着。
众人合力,好不容易取下了兵兵身上的铁栏杆。
这铁栏杆一取下,兵兵简直是逃离了铁笼子的虎豹,顿开了锁链子的蛟龙,欢天喜地去上网了。
兵兵这一时并不知道他下午马上要倒大霉了,他依旧像往常一样玩盛大的《传奇》,在游戏中,他注册的网名叫做丁晨琦,一看就是一个女生的名字。
人生在世,全靠演技,更何况是网游。
在《传奇》里头,已经有了四五个呵护丁晨琦的大哥哥。
兵兵一上线就开始撒娇,让他的四五个大哥哥怜惜、嫉妒、愤怒、恨。
这样,别人各种拼死拼活的装备,才会轻易落入他的包裹中。
有时候,丁晨琦大哥哥们会打网吧电话过来,遇上这一出,兵兵就只能求刘璃海配合演戏了。
管理网吧本身就挺无聊的一件事情,刘璃海也乐呵乐呵的配合兵兵,每次一接电话,传来小男孩子期期艾艾的问,你是琦琦吗?
刘璃海一肚子翻江倒海都是笑。
在东山一中、在兵兵所在的班级初三(4)班,班主任突然打断历史课老师的授课,来一次紧急的点名,于是全班四五个逃学的孩子都上了黑名单。
这是东山一中教务处主任督导的一次全校查勤巡视。
兵兵班主任一个个打家长的电话,无巧不巧,兵兵的老爸申石道刚刚忙完一次长途运输,回到了家,无巧不巧的接了这个电话。
班主任确认了兵兵并没有在家,也没有病,而是单纯的逃学,异常的火大,上报了教务处。
教务处主任金问雄案头上已经有了一大堆逃学学生的名单——今年的逃学学生比往年几乎翻了一番。
于是,下午,教务处主任召开了一个碰头会,组织了六七个下午没有课时任务的老师,浩浩荡荡的上街横扫整个小县城的游艺厅、台球城还有网吧。
此一时,兵兵正在《传奇》游戏里头糊弄一直约“她”出来见面约会的小男孩。
兵兵扮演的“她”已经用了无数个烂借口推脱网下见面了,从奶奶得了癌症到表哥出了车祸,无所不用其极。
每一次瞎编这些借口,兵兵都会死了一遍脑细胞。
这一次,兵兵决定放大招了,谁叫他还缺一把极品的天诛宝剑,他一片苦心用在了qq上,用在了斟酌文字上——
我已经深深喜欢上你了。
不是不想见面,而是害怕早恋。
我是那么迷恋和你在一起的感觉。
我要是见到你了,爱上你了,怎么办?
我答应了我妈,在毕业之前,一定不会早恋的。
你知道什么是孤独吗?
见面之后,你会离开,而留给我的将是漫无边际的回忆和冷风。
兵兵说的是那么的热烈和兴奋,他像是打了吗啡的作家,此一时灵感从天而降,上帝附身,借着他的一双手在键盘上口吐莲花。
他甚至深深得被自己华丽柔美的辞藻所打动了。
身后有一只大手抚摸在他的头上。
兵兵感觉到了,他挣了一挣,没挣开。
兵兵只能转过头来,王威一脸微笑,让他悠着点玩,又问他今天怎么又逃学了。
兵兵说,最受不了就是你这种眼光了,像小屁孩子在看树叶下的毛毛虫。
王威哼的一声,你不就是个小屁孩子吗?
王威告诉兵兵,今天下午他从漳州订购的电脑会运到,到时候帮忙抬上来。
兵兵和王威的相识是在去年的寒假。
兵兵的班主任上门做了一次家访,班主任前脚赶走,他的父亲申石道立刻关上门,用一条湿毛巾将他打的满屋子团团转。
申石道是这个县城少数的大学生,毕业于西安的西北大学,当年如果留在大城市可以说是前程似锦,可是他毕业的时候,母亲重病了,家里无人照看,只能回到小县城。
那年头大学生又稀罕,以申石道的学历,本来分配是该分配在县委,可是他家里没有一个主事的人,又不晓得送礼的门路,最终被安排到水务局。
申石道为了家里有人照顾母亲,又匆匆忙忙在单位同事的撮合下,找了一个女人结婚。
可是结婚了之后,他母亲的病越来越离奇,迁延不愈。
那些年,申石道借了所有他能借的钱,导致家中债台高筑,他的媳妇给他生了个娃之后,忍无可忍,也懒得和他离婚,拉了一个旧情人去深圳了。
申石道不得不长期请假在家里照看母亲,最终在单位的一波下岗潮中,他首当其冲。
好在他的领导同情他的家境和孝子之心,批给了他一笔四五万的遣散费。
申石道的母亲很快的病逝了,他也算得了大解脱。
申石道本来就是只会读书,不懂人情世故,干什么买卖他都怕亏,思来想去狠狠心买了一辆长途货车搞起了运输。
一旦跑起了运输,他自然没有时间照看自己的孩子了。
那年代的孩子,小学纯属放养,往往学校只上个半天课,另外半天就是组织下地干活,给学校老师们种芦笋、茶叶等经济作物。
说白了,就是一群光脚板的娃娃瞎玩,钻地洞、烤红薯、掏鸟蛋、捉迷藏、打水枪,怎么热闹怎么来。
那时候的小学老师也习惯了孩子衣衫褴褛,带着各种摔坏挂伤的疤痕出现在教室。
兵兵就是这么长大的,就一野孩子。
兵兵每次被申石道抽打,就哭着喊,我没有爸爸,我要妈妈。
申石道更加恼羞成怒,打的加倍的狠,打的他自己全身颤抖,毫无力气的时候,才会吼一声,给我滚。
这时,遍体鳞伤的兵兵才有可能打开门,万箭伤心的摔门而出。
兵兵知道自己的妈妈在深圳,可是他并不知道深圳在什么地方。
他每次伤心离开家,都想着永远离开,但最终到底无路可去,到底只能回到家。
好在申石道看他回到家,依旧给他做饭,依旧好像什么事情没发生一样,催他收拾家,催他去上学。
去年寒假,兵兵再一次离家出走,身上的唯一一块钱,在路边点了个小吃就没了。
他呆在游艺厅,站在别人的身后看着玩《三国志2》,一直到晚上十点。
游艺厅打烊了,兵兵在黑灯瞎火的大街上一个人走,走到累了,卧倒公园睡觉,刺骨的冷。
于是他爬起来,看着不远处的人民会堂的二楼上灯火亮堂,就走了进去。
王威彼时刚开星月网吧没多久,通宵的客人也不多,看着兵兵进来,一脸伤,一件衣服处处是血迹,吃了一惊。
不过,王威也不乐意多事,毕竟网吧进进出出的小孩子太多了,各色各样都有。
兵兵在网吧里头找了椅子,坐下来看别人打游戏。
到了夜里三点,最后一个网吧客户打熬不住了,下机了,王威照例准备开始清扫屋子,之后关门上锁。
星月网吧的门口,王威放置了一条长凳,网吧座满,刚来的客人也暂时有歇息等待的地方。
兵兵紧紧了衣服,躺在那长凳上。
王威于是上来问,不回家。
兵兵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回不了。
怎么了?和家里闹翻了?离家出走了?
兵兵不理会他,转个身,瑟瑟发抖装睡,他才没心情和陌生人唠叨。在他少年的心中,这世界谁也不会了解他。
王威熬了大半夜,此时已经是饿的不行,先去自个吃了一碗的方便面,他泡了两大碗,吃完了自己那一碗,再把另一碗端出来放在兵兵的脚下。
给我?
不喜欢?
兵兵没有回答,翻身端起来,却被烫着了。
王威也不理他,回到自己的网吧,拿起扫帚开始清理网吧。
只从开了这个网吧,王威一天至少得清理三次,饮料瓶、塑料袋、纸屑、烟头遍地,最让他心烦挠头则是一块块口香糖。
王威每次打扫完了,还得再换好几桶水,拖一遍地
兵兵吃完了方便面,恢复了生气,一脸红光,冒着汗。他走进了网吧,说了声谢谢。
王威拄着拖把看着他,说,谢什么?饭是白吃的吗?赶紧过来扫地。
兵兵欢天喜地、自觉自愿的提着水桶去洗手间换水了。
老板你人真好。
赶紧帮我干完了赶紧滚,我还得睡觉,累死你爹了。
兵兵心里生出了好主意,只是犹犹豫豫的没想好。
他差不多收拾完的时候,楼下一阵脚步声传上来,又四五个夜猫子跑过来上网。
王威对着这些夜猫子,摆摆手说,去别家去别家,要关门了。
这四五个夜猫子立刻嚎丧一样叫起来,这会儿哪儿有别家啊,老板,为了找到你这地,我们哥几个把整个县城都绕一遍了啊。
巧,这不是过河遇上了摆渡的,做贼的遇上了抢劫的。兵兵心里乐开花,面子上却一脸深沉的对着王威说,老板,我来帮你看网吧,反正我也没去的地方。
王威瞅了他好几眼,低头思忖,从自己的钥匙串里头解下三把钥匙,告诉兵兵,两把是网吧前后门的钥匙,再有一把则是收银柜台的钥匙,交给了兵兵。
之后,王威打开美萍网管,大致教了一下兵兵怎么使用这个网吧管理软件系统,他打开收银柜台,数算了一下百元五十元大票子,本来准备揣自己裤兜,想想又放下。
王威最近一个人管理网吧,有时候连吃饭的时间也没有,又暂时招不起员工,兵兵的请求让他脑子灵光一闪,网吧里头太多闲着没事干的小孩子,发展一下,就是免费劳力啊。
王威就这样转身进入网吧的里间,再给耳朵塞进了隔音耳塞,躺床上睡了。
一夜醒来,已经是早上八点半,王威发现网吧依旧在营业。只是这个时间点稀稀落落的两三个人,而兵兵正霸着距离收银柜台最近的电脑鏖战着《星际争霸》。
这孩子和我还真挺像的,王威心想,至于是哪里挺像,自己却并不说的上来。
从那天起,兵兵几乎所有闲暇的时候,都花在网吧上,也由于他的大力推荐,网吧来了不少他的同班同学。
王威如果有急事出去,让兵兵管理网吧的时候,一次也会先给他五元十元,算是饭钱。
申石道每次回家,教训儿子没几句,又得出长途,而兵兵总是左耳进右耳出,老爸一走,他依旧逃学,依旧天天往星月网吧跑。
刘璃海来上班了,兵兵最开始几天并不开心,感觉自己好像失宠了,不过他到底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在刘璃海的零食的攻势下,很开心的沦陷了。
刘璃海有时候开他玩笑,说,老板和我说了,以后不要你了,别再来了,赶紧去好好读书吧。
兵兵哼的一声,说,我之所以死心塌地的追随老板,只是因为老板是个好人。你一个娘们,能比我更忠心吗?
呦呵,你眼睛是照妖镜啊,还能看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璃海,你就是坏人。老板,他就是好人。
来,马屁精,我听听,在你的心中,老板好在哪里?
他信任我。
兵兵其实也问过自己,如果当日异地相处,如果他是网吧老板,会在那样的深夜,给一个从来没有交情的孩子三把钥匙吗?
兵兵自问做不到,谁会相信一个一身是伤、衣服带着血迹的小孩子。
且不说大有可能电脑被偷,收银柜台的钱被一扫而空的这些明显可见的隐患,就算这一晚平安了,难道王威就不怕被偷配了钥匙,日后再来行窃吗?
好啦,大老板,兵兵对着王威说,我会记得下午帮你搬电脑,有话直说,别老摸我的头。
萧有光带着玫瑰正巧也来上机,经过,撇了一眼兵兵,说,摸摸你的头又怎么了,会变成智障吗?我看你就挺像个智障的。
兵兵可不敢搭话,只在心中炮火全开,萧有光你他妈的才智障,全家都智障,祖宗十八代全都是智障。
萧有光开机也玩《传奇》,上场不到半小时,就被游戏中的一个小屁孩pk死了,气得他心气都不顺了,索性重启电脑。
他就等待这会儿,从口袋中摸了一根烟出来,叼在嘴上,一时又找不到打火机了。
一边的玫瑰正百无聊赖对着小镜子化妆。
萧有光冷冷看了玫瑰一眼,低声骂了一句,瞧把你这小婊子给浪的!!!
玫瑰转过头问,怎么了?
没火。
没火就别抽了,对身体也不好。我最近也老咳嗽。
你咳嗽跟有抽烟有什么关系?
二手烟。
那你给老子滚远点。
不滚。
滚。
滚不滚。
这时候电脑开机了,萧有光继续游戏,不再搭理玫瑰了。
萧有光正玩的高兴的时候,额头上的毛突然着火了,烧出难闻的焦臭味。
原来,玫瑰化完妆,一个人没情没绪跑去收银柜台,她找了刘璃海要了打火机过来,给萧有光一直叼在嘴上的烟点上火。
说你是婊子,婊子都不乐意,点个火都不会,晦气。萧有光一脸不耐烦。
那你找会给你点着火的婊子去。玫瑰来劲了,伸手去抓萧有光,一边说,对,我就是婊子,我全家就是婊子,我姐也是婊子。你就是睡了一家的婊子。
萧有光一反手,拉住玫瑰的手腕,再借着力气将玫瑰一让一推,玫瑰整个人于是扑倒在地上,而玫瑰放在一边的小镜子也追随主人落了地,摔个千分百裂。
萧有光蹲下去,扯住玫瑰的头颈,往地上摁,说,瞧把你个婊子能的,别老在我面前提你姐的名字。
就提,就提,死也要提。
萧有光铁青着脸,手上加了劲道,玫瑰被压得喘不过去,双手贴着地面乱舞。
王威在网吧里间正看着他已经翻烂的金庸小说,听见外面的动静,忙跑出来拉开了萧有光,而刘璃海这边也扶起了玫瑰。
还没等王威开口,萧有光把电脑桌上那部老旧的大哥大往公文包一放,大步流星离开了星月网吧。
第十八章
所爱在咫尺,有如隔山海,山海不可平,薄情故人心。
在星月网吧的里间,刘璃海陪着玫瑰。
星月网吧的里间,原本是一条背阴的长廊,因为人民会堂成了危楼,所以作为紧急的补救方案,这条可以放下十几张双人床的长廊被封闭了。
这样的房间用来当卧室,可以想象是多么的空旷幽深,王威第一夜睡下的时候,翻来覆去没敢合眼,日子久了,才习惯。
这个网吧里间一头是床,另一头则是一个封死的大房间,放着的是人民会堂公家各种弃置的设备,老旧的放映机、老式电影胶片盒、报废的音箱、一人高的硕大的牛皮大鼓等等。
王威走到门口,打算关心一下玫瑰,刘璃海迎了上去,说,你还是别进来了,我和她单独说会儿话。
有什么需要你就说。王威转身出去照看网吧生意。
刘璃海折了回去,扶着玫瑰的手,将玫瑰紧紧握成拳头的手指一节一节扳开,玫瑰眼泪哗哗得流,也不擦。
刘璃海犹豫了一下,掏出自己的手帕,去抹玫瑰的泪。
玫瑰面无表情,眼泪无声的涌出来,涌的比擦拭更快。
刘璃海叹气说,作为女人,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啊,你这张脸,漂亮的都能当明星了。
玫瑰没有说话。
为了这样的男人,值吗?刘璃海问。
值。玫瑰咬牙切齿的蹦出一个字。
刘璃海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眼泪也滚了下来,抱着玫瑰的双肩,哽咽说,太辛苦了啊!!!
她觉得自己这么表达不是不好,继而放声大哭起来,说,你不要这么苦啊。
这时候,反而是玫瑰抚摸着刘璃海的背,仿佛受伤的不是她而是刘璃海,要刘璃海平心、静气,要用她的人生故事来给刘璃海一个大安慰。
玫瑰一字一顿的告诉刘璃海——
我不知道值不值,我姐姐为他死了。
我也想为他死,却没有这样的机会。
我挺满意我现在这样的,以前才叫苦,心苦。
每天走一遍所有他可能出现的地方,然而,就是遇不到他。
遇到了,他也和我姐在一起,只和我姐说话。
比起那时候,现在都算是天堂仙境了。
暗恋一个人,几乎是在地狱中沉沦。
好多次,我在我姐睡着的时候,都想掐死她。
如果给我时间,如果她还活着,我一定能做得到。
玫瑰仿佛在一个空旷舞台上,在一片黑暗的剧场中排练着自己的内心戏。
玫瑰感激刘璃海,感激这个相识不久还来不及成为至交好友的陌生女人,这让她可以从容对着刘璃海自言自语——
爱情是一万里程的孤单。
我姐死了,我一点也不伤心,真的,我觉得这是老天爷的安排,为了让我和他在一起。
当你喜欢一个人,而他又根本不正眼看你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一万种配不上他。
长的不漂亮,配不上。
天生处女座,配不上。
内心太懦弱,配不上。
厨艺不够好,配不上。
性情太无趣,配不上。
喜欢逛商城,配不上。
老是爱傻笑,配不上。
这么配不上他的我,却在十岁的那个年头,就遇上了他,就和他睡在一条床上。
天注定了,从此我就只能忍,只能受,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没人能够和天讲道理。
我就是做梦,甚至在我梦里,在半夜里醒来,我也是清晰的知道,他只爱我姐姐,根本不爱我。
玫瑰第一次遇见萧有光,是在大中午给自己的姐姐芙蓉摇醒了。
那是一个星期天,每到了星期六星期天,玫瑰就会点亮自己每天睡十六个小时的睡神技能。
那一天,父母都不在家,姐姐芙蓉披头散发脸上有伤回到家。
玫瑰睡眼朦胧醒来,她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这一些,即便注意到了也不在意,她只是抱怨,我还要睡,我还要睡。
这时候是一个小男孩的声音,说,还是让你妹休息吧,我躺在地上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芙蓉说,这怎么行,谢谢你今天救了我。
那小男孩低声说,对不起。
芙蓉眼角噙着泪说,我心里好乱啊,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有光,有没有的,光亮的光。
玫瑰在床上好奇的想,介绍自己不应该从姓说起吗?于是问,你姓呢?
萧。
芙蓉一脸铁青,告诉妹妹,说,他是萧老师的儿子。
以前常来咱家给姐补习的那位老师吗?
芙蓉嘴角抽动,就好像被人当面打了一耳光,吼了起来,别问了,烦死了。
芙蓉恍然自己的失态,又转过来,弱弱的对着萧有光说,我妹不懂事。
那一年,萧有光十一岁,却长成了十五六岁少年的身材骨架,足足有一米六了。
而玫瑰的姐姐初三刚刚毕业,十五岁。
芙蓉从小就是美人胚子,上了初中,就有一大堆男生在她上学放学的路上尾随她,也有给她写情书的。
玫瑰印象中记得,萧有光的父亲萧大利来给姐姐补习的时候,总是一而再的提醒姐姐不要早恋,早恋不但影响学习,还有种种坏处。
芙蓉非常敬重萧老师,从来就没有让一个男孩子踏进过家门。
有些特别聪明的男孩子千方百计的给玫瑰好处,买零食送玩具而得以千方百计的进入家里,也会被芙蓉一脸阴沉送出去,再重重的摔上院子的大门。
十一岁的萧有光就像一座小山一样的出现,从此挡住了芙蓉和玫瑰生命中所有阳光,也挡住了这对姐妹人世间的一切风风雨雨。
萧有光第一次出现在玫瑰的眼前,穿的是一件洗了又洗的的确良。
这件的确良无论是前胸和后背都有很长的裂缝,显然是刚刚生死搏斗过的痕迹,这让他看起来像一头野兽。
玫瑰在很多年之后,依然能确认萧有光带给她最初那窒息的感觉,一头在河边游荡嗅着鲜美水草的小豹子,即将啃上她的脖子。
生命如同一条隐密的河流,这河流的惊涛骇浪只在每个的内心意义非凡,而别人一无所知,毫不察觉。
姐姐,我的河流需要这一头小豹子。
这一头小豹子头上有光,光有七种,每一种我都会给他命名,每一种光都是可以挥舞起来当成武器,这武器伤害了姐姐也伤害了我。
幼年的玫瑰到底扛不住睡意,只不过醒来一会儿,又自觉自发的睡着了。
在梦里,玫瑰闻到了一股有别于父亲的男人味,清淡而又持久。
她翻了身子,感觉怎么翻也翻不动,睁开眼,发现自己的两条腿正架在那个叫做萧有光的男孩子身上。
外面是夏天的阳光,从破漏的瓦片缝隙中一箭照亮男孩子的眉毛和眼睛。
玫瑰喜欢萧有光额头上汗珠、肩膀上油腻的汗水。
身下的草席是那么凉,玫瑰突然害羞了起来,一害羞了,就觉得整个身子一团火,这火烧得她口燥色干。
玫瑰就像舔着家里的小猫一样舔着萧有光的肩膀、鼻子、耳朵。
睡梦中的萧有光摆了摆手,十岁的玫瑰整个人就摔在地上,疼,好疼,她哇哇得哭起来了。
在厨房里头做饭的芙蓉手上拿着正在炒菜的锅铲进来了,问,怎么了?
他踢我。他不喜欢我。
然而,玫瑰哭的再大声,萧有光也没有醒来。
那一天的他太疲累了,他太心碎了,以至于一躺倒床上,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一双耳朵封闭了所有通往外部世界的道路。
玫瑰并不知道,从那一天开始,在萧有光的心灵辞典里头,这人世间并没有明天,他只为今天这一天而活了。
芙蓉拉起玫瑰的手,带到了厨房,让妹妹看着她炒菜。
这时候的玫瑰,才仔仔细细发现了姐姐身上的伤,脖子上脸上都有长长的指甲印,还有炒菜的双手,有着曾被绳索捆绑的痕迹。
姐,你遇到坏人了吗?
芙蓉没有抬头,嗯的一声。
他救了你?
嗯。
姐姐运气真好。
芙蓉转过头,强笑着,说,是啊,这世界上再没有比姐姐更幸运的人了。
刘璃海问,后来那个坏人抓到了没有?
玫瑰这才想起来,这一件事,无论是萧有光还是姐姐芙蓉从来一直讳莫如深。
现在,她的姐姐已经死了,萧有光肯定也不会告诉她真相,这十岁那一年发生的事情,对她来说注定了将是永远的未解之谜。
那个晚上,三个人在幽暗的白炽灯下吃饭。
芙蓉不断给萧有光夹菜,十五岁的芙蓉并不知道怎么招待男孩子,只会每夹一道菜到萧有光的碗里,就说一个字,吃。
一桌子的菜,都是用她父亲公家单位发的餐具,搪瓷的饭碗、搪瓷的饭盆,一碰,就是当一声响。
在饭桌上,萧有光却很会说话,问玫瑰,多大了?上几年级了?
萧有光最擅长的和女孩子没话找话。
萧有光会随随便便答应任何一个女孩子一起听她从未听过的歌,一起爬她从未登过的山。
萧有光总是能够随随便便的和一个女孩子山盟海誓,随随便便的一起私奔,随随便便的让姐姐芙蓉哭成了狗。
当芙蓉绝望的时候,玫瑰在心里比姐姐还绝望。
每次,当她忍不住开口说,姐,哥哥肯定会回来的。萧有光于是就无巧不巧的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的回来了,抱住姐姐抱住她。
芙蓉的辫子已经用绳子扎了起来了,是的,她的姐姐有各种各样颜色的扎头发的绳子。
日后,她的姐姐会一步步的教会玫瑰怎么使用各种奇奇怪怪的化妆品,涂唇的膏,画眉的笔,搽脸的粉,抹脖子的油。
芙蓉会问,玫瑰,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姐帮你。
玫瑰对着镜子,还有镜子里头的芙蓉,冷冷得说,我喜欢女人,我讨厌男人。
芙蓉就咯咯地笑。
姐姐啊姐姐,为什么你永远不知道你的笑声有多么的刺耳呢?
姐姐啊姐姐,为什么你总是让萧有光出现在我们的卧室,你们亲嘴,你们拥抱,直到我忍无可忍的去告诉父亲。
姐姐啊姐姐,父亲之所以痛打萧有光,之所以不再上门,都是因为你的缘故。
姐姐啊,你要不要脸啊,你十五岁的时候,他才十一岁啊。
姐姐,你根本不知道你有多坏,你坏透了,烂掉的西瓜还有心,而你根本没有。
第十九章
后来的一天,玫瑰不在的时候,刘璃海会忍不住去问萧有光,你不知道玫瑰对你有多真心吗?
真心?!萧有光一脸不屑地看着她。
如果你不爱她,为什么不放她一条生路。你就不能对待她稍微的好一点。这么一而再的伤害她,有意思吗?好玩吗?
好玩啊,萧有光笑眯眯看着刘璃海,说,你啊,省点心吧,我知道你现在是玫瑰的好朋友,你对她好就行了。
她爱的是你。
萧有光不耐烦了,说——
玫瑰受伤了,又和我有一毛钱关系呢?每个女人受点伤就抱怨,而实际上,男人什么也没做。
任何一段感情受伤了,完全是一个人闲着无聊,懂吗?
只有无聊的人,才会拿起刀子捅自己,还捅的很用力,而且还嫌自己捅的不够用力,非得捅在所有人面前,让所有人看见。
从医学角度上讲,这都是病,神经病。
兵兵很茫然,他已经初三了,今天之所以逃学,是因为班主任让他填写志愿。
他随便写了个上去,却被班主任打了回来,说是必须有家长的签名。一想到自己的老爸,兵兵就头疼。
他上网翻了翻各种各样的专业学校,边翻边骂,都他妈的什么鬼学校。
他专心致志的看着,并不知道他身后一直站着一个中年人。
当他翻到一家中专警校的信息,点击跳转老是打不开,他忍不住大吼一声,卡,卡得受不了了,谁他妈的在下载黄片啊。
一时间整个网吧都安静了下来,这时,兵兵身后一直站着的那个中年人,伸出了手,摸了摸兵兵的头发。
兵兵也不回头,恶声恶气,说,老板,我都答应帮你搬电脑了,能不能别再摸我的头啊。你这辈子没摸过女人,也不能找我练手啊。
与兵兵相邻的是和他一起逃学的同学朱大友,朱大友朝他皱着眉头说了句,你爹啊。
不会玩,喊爹有个屁用。
是你爹啊……。朱大友继续口齿不清。
我爹死了。兵兵一肚子没好气。说,你小子就是猪脑袋,玩什么游戏都是被吊打的份,别玩了。
朱大友的脸色发青,站了起来。
与此同时,兵兵耳朵一阵剧痛,整个人被提了起来,那力道他不用照面也知道是他的老爸申石道。
走,丢人现眼的家伙。申石道扯着自己的儿子前往柜台结账。
刘璃海一看,马上明白是什么情形了,急中生智,说,五毛。
申石道一手提着自己的儿子,问,一小时多少钱。
三块。
这小子刚来。
刘璃海脸不红心不跳,说,以前没看到过他啊。
兵兵躲在老爸申石道的身后,树立起一个大拇指,给了她八百个赞。
人民会堂的台阶上,申石道拉着儿子坐下,问,你想考警校?
兵兵心里一肚子没好气,但是这会儿他可不敢说自己不过只是随意打开一个网页罢了。
申石道这会儿对儿子的这个“决定”大为高兴。
他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当警察的好处,仿佛自己的儿子已经是警察了,他必须为儿子规划一条光明的仕途,仿佛警察局长宝座已经在十年后等着自己的儿子。
兵兵对于老爸的一脑子天真、幼稚的书呆子病,早就知道理解并同情。在他的眼中,他老爸简直是全天下所有没本事的老爸的代言人。
为了打消老爸的奇思异想,兵兵只能忧心忡忡得讲述警校网上招生广告上苛刻条件——
通过一系列的男子体能测试;
身高至少得1.6米以上;
50米短跑要在7秒1以内;
米的长跑要在三分钟五五秒以内。
申石道毫不在意,大大咧咧问,这又有什么难的?
我们学校初三,都不上体育课、音乐课等非主科的科目了啊。
每天早起自己练啊,大不了不上课呗。
兵兵完全无力了,一本正经得对老爸说,我可不想逃学,班主任天天盯着我呢?
那你怎么今天在这里啊!
这可难不倒兵兵,他把所有责任推给老爸去扛了,说,今天填写志愿,需要你的签名,我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只能逃学了。
逃的好,有脑子,像我的儿子。申石道紧紧地搂了一下儿子。
这么亲密的动作,让兵兵整个身子都起了生理反应,爆出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忍不住东张西望,
这一张一望,兵兵见到了学校的教务处处长金问雄正领着一群老师拾阶而上。
有情况,他想起了还在楼上网吧上网的同学,想起了一整个网吧逃学的一中学生们,要是这些人被抓到了,以后就只能转战别的网吧,不敢再到星月网吧了。
兵兵立时不顾老爸了,转身往楼上跑,在星月网吧的大门口,大喊一声,教导处主任来了,是一中的赶紧走!!!
整个网吧顿时炸了营,一个个全拥挤在后门的铁梯子,那是公共场所必设的消防通道。
有些小孩子跑得快,脱离的险境,跑的慢的,就落到了堵后门的老师的手上。
东山一中教务处主任金问雄也算是略懂用兵之道,他带领的老师,分兵两路,一半走正门,一半走后门。
王威倒是不着急,优哉游哉的在柜台前喝他的茶。
王威从小在教师家属大院长大,了解中学老师这个群体——
一般来讲,中学老师也只敢对在校的学生凶,对学生家长凶,但不敢正面叫板已经毕业的、在社会上混的三教九流的人,特别是年轻人。
学校老师进网吧抓人也并不是第一次,如果抓错了孩子,不要说抓的是别校的学生,就是本校的学生,不是自己班上的,这老师也得道歉,说声对不起。
当然了,王威也认得金问雄,这教务处主任出面,带头了,那也等于是代表整个东山一中了。
虽然是住在同一个教师家属大院的,金问雄对王威并没有太多的印象,倒是别的老师认得他是王实意的孩子,认得他是顾爱民老师的儿子。
这不,已经有认得他的老师对着金问雄一番耳语。
金问雄脸色沉了下来,转头说了一句让王威头皮发炸的话,王老师不也来了吗?人呢?
这时候,一个中年男人从一群老师中站了出来,淡淡地说,是,这是我的儿子。
十年了,十年了啊,王威就这样再次听到自己父亲的声音,他的茶杯举在手上,一时怎么也放不下去。
一瞬间,王威的魂灵飞出了这星月网吧,孤单单在神游,游荡到他所不知的世界。在那个世界,四面都是万丈高墙,他的魂灵在墙内,看不到一线光,感受不到一丝人间气息。
王威还得承认,他这时不时、动不动就神游的毛病完全是继承自父亲。
儿时的记忆照理来说早该已经远去,毕竟,他对自己父亲多数印象几乎都来自母亲非常平淡的描述。
在文革的时候,父亲既不是左派也不是右派,而是一个什么派都不属于的逍遥派。
在整个教师家属大院里头,多数家长都会逼迫自己的子女向班上第一名看齐,不要丢了家长的脸。
一个教师子弟如果成绩不好,又如何能取信于学生家长呢?
这一朴素的逻辑是如此流行,以至于成为教师家属大院不言自明的真理。
他的母亲顾爱民即是如此,她的口头禅即是,老师的孩子,断不能比别人差。
自小王威的成绩再好,母亲也从未有一字一词的赞美,而视之为理所当然,她的另外一句口头禅即是,老师的孩子,成绩好是自然的,没什么好骄傲的。
而父亲王实意却几乎完全是母亲的反面,他从不过问家事,回到家,一人枯坐,一个人喝茶,一个人抽烟,仿佛是这个家的局外人。
只有母亲一而再的高声,父亲才会从他神游的世界回转过来。
父亲常说的口头禅无非是如下两句——
你看着办,不必问我。
我的意见不重要。
对于王威而言,如果说母亲代表的是强势、担当、坚韧和固执这些品格的话,那么父亲代表则是无为、淡泊、消极、无所谓。
孩子学好了,无所谓。
孩子学坏了,依旧无所谓。
妻子高兴了,无所谓。
妻子暴怒了,依旧无所谓。
有一次台风警讯延误了,全县人民在老天爷的威压下战战兢兢,惶恐不能自安的观望着议论着走避着门外的天雷滚滚,房倒屋塌、大树横飞。
而这一时的父亲,依旧是无一丝的喜怒乐悲。
后来王威长大了,在某一本小说里头看到这样一句话,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他却觉得这话用来形容遇巨变而不惊、处干扰而不心动的强者并不合适。
他的父亲王实意完全具备了在任何大小事之前不动其心、不乱其静的品格,然而,这样的人,妻子不能感受他的爱意,儿子不能感受他的亲昵。
这样的人,活在世界上意义何在?为什么活着?活着有什么劲呢?
王威一遍遍诘问远去的父亲的心灵世界,却并不能得到回答。
而更糟糕而诡异的是,当王威一年又一年的长大,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疑明显显现出与父亲的相同性情特征。
甚至可以这么说,从性情特征上而言,他和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而他这个印出来的成品质量更低劣。
在同样的看起来无比平静的性情特征的包裹之下,王威内心是懦弱是胆小是敏感。
人世间的一切事,在父亲哪里,最终都要落实为无所谓三个字。
莫说柴米油盐的琐碎事无所谓,便是遇上了生老病死之类改变人生的雷霆风云王实意依旧是无所谓。
而对于王威而言,一切事,发生在他身边的再大的大事、再小的小事,都太有所谓了。
他总是竭智尽力去追寻一切事的意义,追索而不可得,就会兴起无常之感。
有时候,母亲总是会忍不住说,我当年是瞎了眼才会嫁给他。
然而,这话王威是不信的,他观察自己父亲母亲性情并对比,自然会找出当年母亲陷入爱情的逻辑——
在文革全民癫狂的乱世中,还有什么样的男人的魅力能比的上王实意呢?
一切的狂风暴雨到了王实意身周乃至于身上,不是停止了,也是静止了。
在狗咬狗的时代,人与人相杀的血即便溅到了王实意的身上,他即便看见闻见,也不会擦拭。
父亲,你能感知感受这个世界么,如果能,为什么你的感知感受从不作用于这个世界?
父亲,你原本担任的正课语文课的老师,也担任过班主任,不正是因为你的性情,而被调岗到所有家长都不重视的副课生物课。
父亲,难道在这调岗的过程中,你感受不到地位的升与降给你自己还有你家庭带来的影响。父亲,你的工资变低了,路上和你打招呼的学生对你毫无尊敬之情,难道你不能感受到?
父亲,我努力去理解你,理解十年前的你,通过母亲通过你的同事你的学生的片言只语去竭力拼凑你的心灵世界。
父亲,在人间,在这我所处的人世间,你到底属于什么样的存在?
父亲,你生我养我,意义何在?抑或不过是无心无意之举?
父亲,你比大自然更像大自然,比上帝更像上帝。
父亲,对你而言,我不过耶稣口中的那只乌鸦,天上的乌鸦,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天父尚且养活它。
父亲,上帝自然也是爱着乌鸦,爱上世间每一只乌鸦,却不独爱某一只。
父亲,我是你的孩子啊!!!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孩子?
凭什么,你巡寻而得了你的道了,却把我落在路旁了。
又凭什么,你的道在大海里,大水中,使得你的脚踪我无法巡寻。
第二十章
一切归于平静了。
东山一中学校的老师们在领队的教务处处长金问雄带领下,押着一大堆擒获的逃学上网的学生回校了。
王实意也跟随着队伍走了。
王威望着父亲行将从楼道转角隐没的背影,他忍不住走了上去。
这十年,作为母亲的儿子,作为一个被法院判决了自己的监护权给母亲的儿子,他在家中谨守一个作为儿子的分际。
这十年,母亲让他恨父亲,他就恨。让他不要提父亲,他就不提。虽然,母子两个人心里都明白,王实意在她们共同经营的家庭生活,总是无形无影的存在。
这世界,有很多的父母离婚了,并不影响离了婚的父母继续以协作的方式照顾共同的孩子。
王威完全可以理解母亲的所作所为,却从不能理解父亲的所作所为,更准确的说,是无法理解父亲无所作为。
这十年,父亲再也没有回过家一次,再也没有前来看望过一次他这个儿子。
这十年,父亲依旧和母亲共事于东山一中,依旧是这所高级中学教师队伍中的一员。
王实意作为一个老教师,学校很自然的安排了一间单独的十几平米的单身宿舍。
他所居住的那栋楼的单身宿舍一般是给未婚的青年男女教师安排。这一栋楼仅仅和教师家属大院一墙之隔。
在王威的整个初中生涯中,他作为学习委员,每一次必须得收好所有同学作业去单身宿舍交给他彼时的班主任老师张唯楚。
每一次,王威经过父亲的宿舍,一颗心砰砰砰的跳个不停。
他无数次设想过父子二人在走廊撞见的情形,然而这一切从来不过是他的想象,从来没有发生过。
偶尔,他会从父亲忘记关上而或是虚掩的门窥见其室内的一切,显然,父亲把一个人的日子过得井井有条。
父亲的宿舍室内一尘不染,桌子椅子各归其位,窗户则从来密闭而不见光,即便是大白天,室内也亮着灯光。
王威甚至常常装过不小心路过了父亲讲课的课堂,即便是隔着窗户隔着墙,他也能清晰的听见父亲授课的声音。
作为副课老师,王实意的课堂从来是一片喧嚣,多数学生完全无视副课老师的存在,聊天的聊天,做小动作的做小动作。
即便如是,王威依旧能从一室的喧嚣中理出父亲进退有据的脚步声。
这一辈子,王威辨识过无数人的脚步声。
他甚至有一样自傲的技能,能从熟悉的亲人爱人友人的脚步声中听出他们的心情。
脚步声有沉重的,有欢快的,有迟疑,也有拖沓而疲惫的,而或是踯躅不前的。
一声声的脚步声既告知了他来人身处于何处,从那里来,往那里去,也会告诉他来人心中所隐涵之雄心壮志,而或是情意之悲危愁苦。
然而,这一项让王威自傲的技能运用在了父亲的身上,却全然失了效力了。
父亲的脚步声辨识度是那么高,早自童年起,即钤印在了王威的心上。
偶尔午夜梦回,依旧会一声声响起,可是,这声音里,无喜怒悲愁,无爱恨羁绊,无人我与他。
多年后,作家王威才在重温佛经《心经》一卷文字中,才找到父亲脚步声所带给他的感觉——
无受想行识;
无眼耳鼻舌身意;
无色声香味触法。
到了东山一中的大门口,金问雄将各班逃学的学生交由各班老师领回去,然后宣告了此次巡查逃学活动的结束。
而王实意作为副课老师,这类具体的督导教学实务落不到他的头上,王实意又是一个人了,一个人走向了他在东山一中的单身宿舍的那栋楼。
在那栋楼下,在王实意即将进入那栋楼时,王威到底从喉咙中喊了一声,喂。
十年过去了,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自己的父亲了——
叫爸爸显然太亲近了,自己并不够格,不配;
而直呼其名,显然是一种冒犯;
叫一声王老师呢?父亲又何尝教授过一天的课。
王威把自己所能想到的称呼想了个遍,也只能期期艾艾的叫出这么一声了。
王实意转过头来,有一点点惊异,然而很快的面目又没有了喜怒乐悲,说了句,是你啊。
王威一口气堵在胸口,做儿子的不敢叫自己的父亲为父亲,做父亲的对着自己的儿子,称呼的却是一个你。
子不子,父不父,王威好一会儿,口都是苦的。
在楼下,有一个六角星形状的花坛,花坛之前,有石刻的棋盘桌子,父与子对面而落座。
你妈还好吧?
还好。
一阵沉默,王威心中一阵绞痛,十年了,父亲你难道没有一句话能问我的吗?
一阵微风吹来,吹动了六角星花坛上的花,吹动了父亲王实意已经发白的鬓角。
王威并不敢平视父亲的目光,只是观察着父亲的手。
这一两分钟的沉默中,王威好奇的发现,父亲的手放在棋盘桌子上纹丝也不动。
由着这发现,他更惊奇的看见,一坐下的王实意就像一尊雕像一样,而这雕像并不是死物,有着生机生气。
王威忍不住说话了,如果不说,是那么一肚子气不顺。
那家网吧是我开的。
很好啊。很好。
现在生意也还不错。
不错,不错。
这对话,听起来每一句父亲都是认同和称许自己儿子,然而就着父亲应对的口气,很好的意思是我知道了,不错的意思,依旧是我知道了。
王威回想起自己的整个童年,无论自己在外面闯了多大祸回来,他的眼前这一位,是从不着急从不生气。
哪怕是母亲揪着他用扫帚拼命的打,父亲就好像眼前一切事未发生一样,从容的喝茶,喝了一壶又一壶,喝完了,会洗茶杯,会换新茶,再将新倒进去的茶水冲洗茶杯。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王威得了一个班上的第一名。
他回到家乐滋滋的告诉自己的父亲,父亲说的,依旧是两个词,两句话。
爸,我考了个第一。
很好啊。
学校给我发了一个奖状。
不错,不错。
又是一阵微风吹来,上一阵风从南边来,这一阵风则是从北边来。
这一时的王威站了起来,离开。
王实意却并没有离开哪一张石刻的棋盘桌子,如果王威转过头的话,会看到的是父亲那无比平静的目光,而这目光并不注视着他。
这目光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存在,这目光当也曾见证了世间的一次又一次别离。
一个人活于此一世间,未必要活出所谓的孤独寂寞热闹欣喜。
活着,活得有如一点尘有如一抹土,这也是一种活法,王威能隐约的感觉到,也仿佛能理解,却不能接受。
只是,从这一天,王威是真切明白,有一种人,从不为过去烦忧,从不为明天忧虑,更不会体念今天的艰难。
那就是他的父亲。
盐入了水,就是海水的滋味吗?未必。
父亲生下了儿子,就当担当起父亲的责任吗?应该。
未来的二十年,王威的一生会经历很多的事,当他努力而不可得无比悲愤之时,当他失去了爱再无挽回余地而陷入无边的绝望之时,他总是不期然的想到今天这一场父子对话。
失去了,就不会失去更多。
痛过了,无比苦痛经历过,再经历新的苦痛,也不会感觉到痛。
多年后,当他成为一个作家,一个小说家,他写字,字就像一艘船,顺流而下回到的从来是他的过去,他的回忆。
在他所能回忆的那个过去里,父亲已经告诉他了——
什么是生命!
什么是人生!
什么是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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