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犸象

倪萍念书的人不管他长得模样,你仔细看


日坠山涧,寺钟响起,

洗尽了铅华,感受夜凉如水。

在青灯烛影之中,

享受一次心灵抚摸,倾听一段动人的故事,

这里的夜,

不属于诗人,

而属于那些孤寂的灵魂。

■文|倪萍

姥姥还喜欢一个作家的书:莫言,说莫言长得和水门口村的人一模一样,人家的孩子怎么那么有出息?

我说莫言长得不好看,小眼睛,黑乎乎的。姥姥说没见过哪个大双眼皮的汉子好看,单眼皮筋道。

姥姥喜欢莫言是因为他实在,姥姥对莫言书的评价就是这两个字:实在。

“净说大实话,说的你听一遍就记住了。”

苦难、贫穷、饥饿在莫言的书里都写到了极致,这些文字的记忆都深深地印在了姥姥的脑子里。

好几个故事我给姥姥念的时候,姥姥也都是不停地抹眼泪。

姥姥感动的是这个和他们村里的人长得一模一样的作家,心里没有忘记这些苦难,苦难生成了一种力量,为一天能吃上三顿饺子而努力学习,出人头地,当个写书的人。

多么真实,多么不掩饰,多么难能可贵。

理想有时候起步很小、很具体,但最终它有可能变得很伟大,有可能从为自己不自觉的变成为他人、为全人类。

姥姥最佩服这样的人。

姥姥说:“人哪,不敢穷;社会啊,不敢乱。社会一乱人就穷了,人一穷了就更乱了。莫言这孩子去念书就是想吃个饭,吃个饱饭,这叫个啥?叫志气!连个想吃好饭的志气都没有的人还能干个啥大事。”

我在家也常翻陈丹青的书,姥姥也跟着看书里的话。

我指着陈丹青的照片,“你们村可没这么好看的人吧?”早年也有,这阵真不好找,但你的意思人家长得不现代,这可是一个最时尚最前沿的人了。

不是我是说,像这么利利落落清清爽爽的男人真是不多了,旧衣服穿在现代人身上,就是好看加上好看。

你看看人家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长得一点也不糊涂,眼睛蹬得这么大,一粒沙子都进不去。

人家陈丹青最值钱的就是脑子不糊涂,我跟姥姥说。

姥姥真逗,谁的眼睛长的不是眼睛?但是我知道这是姥姥夸奖人的一个方式。

姥姥认为人的外表和他的内心一定有一处是连接的,连接点不同,做人、做事的方式也不同。

偶尔也给姥姥念上一段陈丹青的文字,姥姥的评语是:“是个有数的人”。

这路人都是刀子嘴豆腐心,说话有的时候像咬人一口,这路人在单位当不了大官,谁愿意整天被人咬?

姥姥像个算命先生一样准确地计算着每一个人。

我告诉姥姥陈丹青还是个教书的先生,姥姥对他的敬重油然而生:“这路老师能教出好学生,学生不怕骂!”

姥姥指着陈丹青的照片:“念书的人不管他长得模样,你仔细看都长得好看。书念的越多,人长得越俊,没念过书的人眼神都是傻的。”

姥姥说的俊是指气质,姥姥说的傻是指没魂儿。

姥姥说得准,陈丹青是个有灵魂的人。

姥姥跟着我在书里认识了不少作家,有些作家的书我都不怎么翻了,姥姥还跟我提起他们,比如赛珍珠,她的书现在市场上都买不到了。

在很多年以前我基本上都买齐了,姥姥喜欢她也是因为她写的那些事儿,姥姥都熟悉也有感受,姥姥佩服人家,一个漂亮的外国女人在中国的农村和村民那么有感情,这就是神哪!

姥姥的评价也挺准确的,就像那个花啊,根啊、叶啊都是外国的,可是埋在咱这个地上,喝上咱浇的水,吃上咱喂的肥,长着长着就成咱这儿的花了。

你别看开的那些花还是人家原来的那个样,可是性子啊、魂儿啊慢慢地就不一样了。

姥姥说赛珍珠的内心、灵魂已经涌进中国人的圈里了,你看挺准的吧。

后来我又给姥姥读赛珍珠的传记,姥姥从传记里知道她有一个傻孩子,晚年很不幸。

姥姥挺感慨的,她该抱着孩子回中国找个中医看一看,孩子兴许能好!人家帮了咱中国人的忙,咱也该帮帮她呀!

萧红的小说姥姥也爱听,小说的语言、小说中的故事也是姥姥熟悉的。

姥姥对她的评价是:这个闺女真会写,写的那些话和北极村的那闺女写的一样,干脆利索,一听就再也忘不掉了。

姥姥说的北极村的姑娘是指迟子建。

在我还不认识迟子建的时候,我就给姥姥读过她的书,也是拣一些姥姥听得懂的章节。

比如说她写的种菜的、纪念她父亲给它做灯的那些事儿。

姥姥知道迟子建出生的那个地方是中国最早升腾起太阳的地方,姥姥迷信的说那个地方出生的人都是神人,因为那个地方就是个神地儿。

有一天我拿回来一张我跟迟子建合影的照片,我说姥姥你给相相面,照片上的那个人有什么神的地方没有,姥姥笑了,“一对儿神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个娘肚子里生的姐俩呢”。

姥姥说我和迟子建长得像,都是神人。

因为姥姥爱听书,这对我是一个极大的推动,一个大字不认的老太太都这么明白知识的力量,我这么个认得一些字的人还不好好读书不应该呀,于是我努力地读书,姥姥努力的听书。

“你这么说叫人笑话!”

想起有一次记者问我的主持风格是怎么形成的,我说:“我的老师是姥姥,她教我要说人话。”我回来跟姥姥说起这事的时候,便引出了上面的那句话。

真的,我仔细的回想一下,我从第一次拿起话筒做主持人,脑子里就有姥姥的神情。

用心看着人,用心和人说话。

别觉得自己比人家高,也别怕自己比人家矮,这是姥姥告诉我的。

在长达近20年的主持生涯中,我始终要求自己把语言打碎了,把心放平了,把文词拆开了,用最直接的方式把话说出来,这是风格吗?

我以为是,至少这种风格合适我,念了几本书知道了一些文字也不用显摆出来,人家一看房子结实不结实,就知道你地基打得多深,会说的不如会听的,会写的不如会看的。

说姥姥是我的老师,真不是我抬举了姥姥,是姥姥抬举了我。

在做人方面,我们的下意识行为和姥姥的下意识行为真的不能比,有的时候我真怀疑是姥姥没念过书,还是我没念过书。

有一次我带姥姥坐出租车,下车的时候,司机师傅说啥也不收钱,他说倪大姐,你看难得有机会拉你一次,就让我为你服务一回吧,倪大姐。

你在电视上为我们服务了那么多年,其实就是16块钱,我们俩推来搡去的,谁也不放弃,最后还是我们姥姥接过钱,往师傅手里一放:

你这个同志,这是你的工作,哪能不收钱?要是上你家吃顿饭,你要钱我也不能给。工作归工作,你还得交单位钱,还得买汽油,你大姐挣钱比你多,你挣个钱不容易。

日后凡是遇上不收钱的司机师傅,我多半说的都是姥姥,这套话连我儿子都会了。

妈妈,你怎么每回说的都跟老奶奶说的一样,你不会换个说法。

孩子,妈真的找不到比这更实在更管用的话了。

在姥姥面前,我的语言真是太贫乏了。

还是十几年前吧,词作家曹勇回泰安给他母亲过生日,回来跟我们感慨一番。

他说我们兄弟几个这回都凑齐了,我妈高兴地做了一大桌子菜,我们都动筷子了,可是我妈老往厨房跑,我寻思她干什么,就跟着进去了,结果你猜怎么着。我们老太太在那儿背着身从挂着纱布帘的碗柜里,拿出了一大碗冒了白泡的剩冬瓜汤,在那叽里咕噜往肚子里倒,我回身就把客厅里那一桌子菜掀了,我说咱们哥几个现在都算是能人、名人了,都算是挣了钱,有了一官半职了,可咱妈还在喝着馊了的剩汤剩饭,咱谁知道?咱谁留心过?咱妈喝了一辈子了,现在还喝,我们他妈的还有脸坐在这儿喝酒。

曹勇说他连哭带骂的,把兄弟几个全都说哭了,他最后自己哭的不省人事。

回到家我就把这段跟姥姥学了,我告诉姥姥就是写歌曲《我们是黄河泰山》的那人,很有才情的一个作家。

他还写黄河泰山,我看他写个小沟小坎都不行,怎么就不知道他掀了这一桌子菜赶不上让他妈把这碗剩菜汤喝了?

当妈的心儿子一辈子也不知道!

么是甜,么是酸?

孩子有出息,妈喝酸奶也是甜的。

孩子更不懂,妈的肚子是铁肚子,管吃么也坏不了,就是不能吃气,吃一口气赶不上喝一口苦汤……

掀桌子,这叫么?这叫不孝啊!文化人净办些不文化的事。不过这也算是个好孩子了。

好和坏在姥姥眼里不怎么分明,有的时候我就问她,您说我算好人还是坏人?

姥姥说坏人身上有好,好人身上有坏,没有坏透了的人,也没有好得一点毛病没有的人。

姥姥绝不是混淆是非,她就是这么过的一生,这么手心手背的丈量着日子,大难担过,大福也享过,从从容容地过了九十九年。

在我的记忆里收麦子的日子是水门口的节日,那个时候家里的主劳力都上山抢麦子去了,副劳力也没闲着,晒麦子的、做饭的,家家烟囱都冒着烟,从山顶上看去,水门口像是着火了,气象万千。

院子里、村口的路边上大道上、生产队的场院里,堆得全是麦子,金色的水门口。

那几天我是村子里最闲的人了,又是村子里吃得最好的人,烙饼不断,猪肉不断。

都是沾姥爷和舅舅的光,那时候天不亮,姥姥就起来烙饼,东西两口锅全都冒着热气。

中午饭舅舅他们都在麦地里吃,我就是那个送饭的人,左手挎一个筐,里边是用毛巾盖着的发面豆腐卷子,右手托着一个陶罐,里面盛着干萝卜条炖肉。

怕饭菜凉了,我既要走得快又不能洒出一点汤。

到了麦田里,我就在树下等着队长吹哨子收工吃饭,哨子一响,麦地里呼啦啦就出现了好多人头。

我舅舅总是第一个下河沟洗手的人,第一个上来吃饭的人。

等姥爷、舅舅吃完了饭,我再跨着空篮子,托着空罐子飞快地跑回家去吃我的饭。

多金贵的饭姥姥都是提前给我盛出一碗放在锅里捂着。

收麦子的日子顿顿饭不重样。

姥姥说,人要每天都吃好饭,就得勤快点。

那为什么不天天收麦子?

好日子得分着过,光吃麦子肠子就细了。

麦子收完了,没用的闲人就开始在山地里捡剩在麦田里的麦穗了。

我自然是这个行列中的一员。

可那时候麦子那么金贵,收麦子的人早已经把地皮都翻一遍了,哪还有剩麦穗?

我常常是挎着个空篓子去,提溜个篓子空回来。

姥姥依然鼓励我,明天还得接着捡,捡一个姥姥也不嫌少,捡多了,姥姥就用你捡的麦子给你做个大馒头吃。

第二天我真的捡了一大篓子,这是从生产队场院的麦子垛上捡的。

我邻家的一个舅舅在场院看场,他看我挎个空篓子从那走,人家就说小外甥从那麦垛上抽一把吧,上哪捡去,地里连个麦子毛都没有。

我懵懵懂懂的知道这是生产队的东西,不能拿,可是我又懵懵懂懂地觉得拿了也没人知道,这一篓子麦穗能蒸好几个大馒头。

回到家,姥姥把我捡的麦子晒上了。

过了好几天,我问姥姥我捡的麦子怎么还没蒸上大馒头啊,姥姥从碗柜里拿出一小团生面,说这麦子也不知道咋了,怎么也发不起来,怎么也蒸不熟,我没说是在哪捡的。

又过了几天,我依然没有吃上馒头,开开碗柜,那团白面发黑了,上面布满了一层灰蒙蒙的毛绒线。

姥姥这是我从生产队的麦垛上拿的,我还挺委屈地哭着,姥姥说难怪蒸不熟,公家的东西拿回来那就叫偷,以后可不行了,偷的东西蒸不熟。

当天晚上姥姥就给我蒸了一锅大馒头,每个馒头上还用胭脂点了红点,我真的永生记住了馒头上的红点,记住了公家的东西不能拿。

那些少粮寡月的年月,姥姥肯浪费这么大一团面来教育一个五岁的孩子。

我说姥姥你应该去教育部工作,姥姥说去看个大门、蒸个饭还配得上。

姥姥的教育方式与众不同。

哥哥每年放暑假都来水门口看我和姥姥,姥姥的骨子里其实还是重男轻女,哥哥来住一个月,姥姥几乎不重样,给他做着吃。

有一回吃包子,哥哥把包子馅全都吃了,包子皮塞进院墙的石头缝里,一群蚂蚁向姥姥打小报告。

第二天姥姥又包了同样的包子,只是吃饭的时候哥哥的碗里光有包子馅不见皮儿。

全家人开始吃饭了,已经上小学的哥哥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他愣了一下,掀开那碗馅伸手去拿包子,姥姥把他的手打回去了,把那碗馅推到他面前。

蚂蚁说俺小外甥就爱吃馅不爱吃皮,怪姥姥不知道你习惯,从今开始,再吃包子、饺子你就单吃馅儿。

不是姥姥,我吃不了了,我把包子皮塞进墙缝里了。蚂蚁没撒谎,俺小外甥也没撒谎!

姥姥家的包子就是有这样的魅力,不连皮吃啊就不是那个味儿。

哥哥现在是个挺大的干部了,走到哪只要吃包子,绝对会把皮吃了,我相信哥哥终生也不再这样浪费粮食了。

前几天哥哥来北京开会,我俩还坐在餐桌上说起这事,不太爱动感情的哥哥满怀深情地说:“真想姥姥了。”

哥哥和我都记得姥姥常说的话,粮食养活你的命,你不爱惜粮食就是不爱惜你的命。

粮食是姥姥的命,早年间孩子多的,姥姥家秋粮还没下来之前就青黄不接了,人家都是去借点粮,渡过难关,姥姥从来不借。

姥姥说什么,大伙的肚子都空着,你借人家把自己的肚子填满了。

人家的肚子不是空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毛主席说的都是有用的话。

姥姥的“动手”很惊人,秋玉米还没长熟、长透的时候,姥姥就掰下来煮着吃,最会算账的姥姥在别人看来这真是不会过呀。

姥姥说少收个三四十斤,明年使使劲就省出来了,孩子饿着肚子可耽误长个了,过了长骨头的年龄,这辈子也长不出了。

一家人吃着青玉米,啃着还没长大的酸苹果,等待着秋收。

如今姥姥总说共产党真是有本事,粮食不够吃了就号召大家减肥,现在是个人就减肥,一年得减出多少粮食啊!

姥姥一辈子都是吃半饱,早年是省着粮食,现在是省寿命,姥姥说人吃多了不能长寿。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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